18岁,蝴蝶掀起风暴那一年
一家图书公司的励志散文合集约稿,编辑约完就辞职了,后来告诉我终审没过,是另一个编辑负责的。我猜可能原因在于写得过于残酷真实。就发这里吧。
18岁的我在北方一座小城读高三。早恋,校外留宿,网吧刷夜,除了没有抽烟喝酒,我几乎把那个年代“坏女孩”的标签统统占尽。那时候QQ空间还很流行,播放器的音乐全部都是非主流,流长发,打唇钉,眼神忧郁的哥特式女孩CK是我精神上的教主。
白天,我在课堂上跟老师有模有样地背诵“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晚上溜进包厢怒刷《热血传奇》和《梦幻西游》。相比同龄人,我更早地品尝到了虚拟世界所带来的快感。 那时的我,叛逆,张狂,目中无人。只是因为,那一年,我刚刚认了的父亲,死于一场痛苦的癌症。
18岁的我,精读各类文学典籍,按理说对生离死别不该如此参不透。可戏谑的是,我17岁才找回了这份走失已久的亲情。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是当地矿厂的小职工,母亲在家务农。
90年代的农村,一家人生活得不算富裕,却也并不拮据。我上有一个兄长,因为大我8岁,他很疼我。父母视我为掌上明珠,兄长宠我爱我,可以说,我就是童话书里活在迪士尼乐园的小公主。 可这美好的一切,在我13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的大年初五,一家人去大伯家吃午饭,欢庆新春。大人们聊得开心,父亲多喝了几杯酒。回家路上,他突然胸口疼痛,全身大汗淋漓,脸上瞬间像被水洗一样。 我从未见过人类脸上会有那种痛苦的表情。直到今天,我胸中有很多词汇,可我依然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语,去形容当时的父亲。父亲痛到浑身绵软无力行走,大伯上前一把拉住他,背在背上,母亲瘦小的身影跟在一旁颤巍巍地晃,她说,“你可坚持住啊,一定要坚持啊,我们就要到家了。”
但是回家的,却是父亲的遗体。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夺人性命的病症,叫做“急性心肌梗塞”。父亲去世当天,母亲好几次在床前哭到晕倒,她被大伯母拉去另外一个房间。我和兄长待在盛放父亲遗体的房间,他跪在地上拼命捶地板,手背淌出血;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哭,不知道喊,神情呆滞,心也跟着父亲离开了这人间。 我爬上床去拉他的手,冷得像冰窖,我摇晃他的身子,毫无回应。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像睡着了一样。
人群里,亲戚推着我和哥哥说,你们快上房顶去喊,你父亲的灵魂还没走远,如果听到你们喊一定会回来的。 哥哥疯着跑进院子里,架梯子,爬梯子一气呵成,“爸爸,爸爸,”站在房顶上,他把手放在嘴边朝天空大声喊。我也学着样子,一遍遍地叫。可是,民间迷信没有给我们希望,几分钟后,亲戚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下来吧,你们爸爸走了。”
那一年的冬天,是我生命里迄今为止最寒冷的冬天。 爸爸走了,我一夜之间告别童年,那个爱说爱笑的小女孩不见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是一具热衷悲伤和哭泣的行尸走肉。尽管那时我不懂得我已在情绪上病入膏肓。 进入初中,我学了《红楼梦》,仿佛命中该有此劫,我爱上了林黛玉。她的多情,敏感,尖酸甚至是薄命,我每一样都好喜欢。
常常,我对着窗外秋天落下的树叶掉眼泪,在作文本里写伤心的故事,只是对往事一概不提。 我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个刚从河北师范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她同时也是语文老师。不知为何,当她穿着一身黑色皮衣出现在讲台上的那刻,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打心眼里喜欢。
第一堂作文课后,她夸我小小年纪心思细腻,能想常人所不能想,思常人所不能思。我害羞地打开笔记本,惊喜地发现,在我的作文后面有一行红色的字迹:“你看上去像一座冰山,可冰山之下,埋藏着一个春天。” 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我想我这辈子都会记得。
她是一位真正“因材施教”的好老师,人生前14年读书的时光,我上她的课时最开心,最投入,最积极。她从不按书本标好的顺序讲课,她心里的那把尺子,是遵从自己文学硕士的品味,阅遍全书精挑细选、能够经受住时间考验的内容。因为她,我很快爱上了曹雪芹,张爱玲,福楼拜,海明威。
多少年以后,我在观影过程里遇到一部罗宾•威廉姆斯主演的《死亡诗社》,我看到热泪盈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在屏幕上。她不就是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那个我的“船长”? 她给我黑暗无趣的生命带来一盏明灯,如果这盏灯可以多停留一段时光,我应该不会在18岁时变成令老师们集体头疼的“小太妹”。但我现在知道我不应过分苛求,她能短暂地出现,已是上苍的眷顾。因为人生贵在自救。
父亲走了,家里经济变得拮据。我虽成绩很好,考取了当地颇有名气的高中。但因为是走读生,我需要寄宿。一学期300块的住宿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母亲四处借钱无果,终于在一天晚上跟我摊牌。“你不要念书了吧,”话刚讲一句她就哭了,“不是妈妈狠心不供你,咱们家实在拿不出钱了。” 那时兄长已24岁,谈了一个本村的姑娘,两家商定年底举行婚礼。我得知姑娘嫁人需要一笔“彩礼”,而父亲留下的钱刚好可以支付那笔钱。我跪在母亲脚下大哭,以为我哭越大声,上学的机会就能多一分。
但是,她背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难以名状的背影。16岁的我,读书成绩很好的我,面临辍学。 而力挽这些狂澜的,是我的身世被母亲大白于天下。我突然多出一对亲生父母。原来,当年他们生下我,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作祟,将我抱给了现在的父母抚养。如果不是父亲突然去世,这个秘密可能要瞒一辈子。 少女的我已有些脾气,倔强如我,本不欲认祖归宗,可母亲说你要认了亲才有钱拿,我只好委屈自己答应。 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人生需要低头。在我的16岁,我为了从一对有着血缘关系可却情感上完全生疏的陌生人手里得到我想要的,我逼自己在太阳下喊他们“爸爸妈妈”。
人类太渺小了。越长大,我越发现我们可左右的事情几乎接近于零。
升入高二,我对自己说,既然我无法阻止那年少丧父的悲剧,那我就接受上天的安排,珍惜我此生的第二个父亲。 通过高一一年的走动,我跟亲生父母渐渐熟络,和家里的姐弟们也相处得比较融洽。我以父爱能够失而复得而决心做一个好学生,好好读书,朝名牌大学冲刺。 但是我这看起来近乎平凡的心愿再一次被命运蹂躏了。
高三那年的某天,打到学校教导处的一个电话改变了一切。当老师告诉我,你父亲罹患肺癌晚期,抢救无效,医院已经让家属把人抬回家里了时,我知道,我即将再一次失去父亲。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我去看他。又是冬天。他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身体极度瘦弱,只有60斤不到。他靠在枕头上,像一具带皮的骷髅,看到此情此景的我,泪水瞬间弥漫了双眼,一团迷雾里,我恍惚看到他脸上塌陷的皮肤在脆弱地一张一合,我走到他身边,把头低下去,用耳朵去听他的心。 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他说,“孩子,爸爸这一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你。”
我想说爸爸你别这样说,你是个很好的爸爸,可是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冬天,我和姐弟送走了父亲。对我来说,我这一生再也没有父亲了。也许以后会成家,那但是公公,不是父亲。 18岁,我的人生已然千疮百孔。我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几年,可独处时,我总觉得我已经活了很久,一颗心又沉又老。 那时的教育还不太重视学生的心理健康。尽管操场的红墙上,白色的油漆鲜明地涂抹着“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这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女,内心已蒙上了一层可怖的阴影。
人生的悲凉,世事的无常,命运的折磨,彻底让我变成了一个甘愿坐在枯井里沉沦的人。我早恋,打架,骂人,在自习课上不顾校长的面子大声唱周杰伦。高三下学期,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在第一次模拟考中排名全校倒数前十,差点被送去当地那所号称“垃圾学生集中营”的三流高中。
当时我想,去就去吧,整天活在独立无援的世界里,老师,同学,家长,没一个人看到我的煎熬。我爱极了秋天的落叶,爱极了西沉的夕阳,爱极了濒死的灵魂,和不停下坠的自己。
转机发生在高考前一月,周末回家,我在房间里到处翻箱倒柜,从一个泛黄的笔记本里掉出一张父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他穿着80年代独有的工装,不苟言笑,眼睛看着我,几欲看穿。那一刻,我觉得他一定看到了我这些年的生活,我想,他一定是有话想要跟我说,不然在他去世后的多年,我为何很久都没再见过他的照片。 我与照片中的父亲四目相对,我问他,爸爸,你看到我这样你难过了是不是?想到自己在学校的种种劣迹,我不禁心生悔意,我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个下午,心梗令他痛到几欲跌倒,可他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跟病魔抗争到底。
虽然,他失败了,可是为了能活下去,那一刻,他拼上了全部的自己。 我突然就懂了,人不能自我放弃。哪怕死神都不站在你这一边。 回到学校,我开始奋发图强,夜以继日的努力。虽然我的基础不错,可毕竟荒废了太久,因此尽管拼上一切,分数距离二本线还是差了4分。
母亲问我愿不愿复读,我想到复读还要再借亲戚钱一口回绝了。我去石家庄上了一所普通专科学校,在那里度过了业精于勤的三年。学校的教学质量确实堪忧,很多时候我宁愿自己泡图书馆,三年下来,熟读国内外各类经典文学,人生至此突然接上了14岁那一年,小说重新为我打开一扇希望之窗。 毕业后我来到了北京,到今日整整十年。
最初我在亲戚的公司做财务,一年后我知道那不是我心之所愿。我想做的,是文化行业。北京人才济济,名牌大学生遍地都是。我这样不起眼的学历,对于争夺一份文职工作来说几乎没有胜算。
果不其然,当部门主任问我你有什么亮点值得我们选择你时,我绞尽脑汁支支吾吾半天拿不出像样的答案,火烧眉毛之时,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竟拍着胸脯对主任保证,我很爱读书,我在写作上有那么一点天赋,如果你肯要我,我一定证明给你看。 主任盯着我看了两分钟,短短的120秒像失眠的人等不到天亮般漫长。之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下周一来公司报道。
2011年,我正式在某民营公司就职,成为一名图书编辑。一年多来,策划,出版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社科书。虽然没能把自己锻造成知名的畅销书策划人,可我从此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写作。我重新拾起了张爱玲,鲁迅,萧红,也看了大量的网络小说。
七年时间,我出版多部民国经典人物传记,从一开始的写稿,投稿,到后来有人上门约稿,我用了三年。后来,我应某编辑朋友要求,为他写了两部励志书。今年5月,那本书在台湾以繁体字的形式付梓发行。而在大陆地区,其中一本的销量高达16万册,我实现了从无到有的逆袭。
但我的成长并不一帆风顺。北漂的我非常努力,勤奋,对待每份工作都兢兢业业,所以在我每次辞职离开一家公司时,主管甚至老板都有过挽留。为了找到最终的梦想,我放弃了加薪的机会。
除了性格缺陷诸如自卑,眼界小所造成的事业发展上的弊端,我做了所有当时我能想到的努力。 人类探索、发现、读懂自己的过程本不简单。
我花了十年时间,才明白自己的优点不够明显,缺陷倒很致命这一事实。我似乎是因为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又或是成长路上没能及时得到调整,我对自己特别容易丧失信心,做一件事短时间内看不到成效就忍不住想要放弃。 于是兜兜转转这些年,我从图书公司跳到互联网公司,做过策划也做过新媒体文案,我始终没能在一个领域扎下根。因为我急于求成,目光短浅。
2014年,IP兴起,我的一些有志从事影视行业的同事看准了风头,离开图书行业创建了自己的影视工作室。一路拼荆斩棘,克服重重险阻,今天,他们有的已身价过亿,有的在买了房和车定居北京,有的成了业内众所周知的电影出品人。
我并不艳羡他们的成功,知道自己方向和能够始终坚持方向的人,理应获得这样的善果。我也不后悔曾经自己那些年少无知的岁月,“方向大于努力”,当这句话抛在你面前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快Get到它的点在哪里。 我感谢我今天能稳下心投身编剧行业的勇气。
尽管自2018年5月以来,我和工作室合作的两个网络剧都很艰难,搞不好在这个影视寒冬,两个孩子都会胎死腹中。可我终于在忙碌的开会,写作,拉片,观影里的过程里,重逢了那个18岁时怀着一腔热血、冲刺高考的少女。 很多朋友都劝我说,写小说与写剧本是不同的,你年纪上又不占优势。战斗还没开始,周围很多人都替我敲起了退堂鼓,可我坚定如松柏,一笑置之。 我知道中年以后,人们害怕失败,害怕尝试,害怕改变,害怕付出没有收获,害怕一事无成。
我也怕,真的怕。但我更怕,假如我再一次因为恐惧就向这个现实妥协,我到死的那一刻会闭不上眼。
人本来就存在于对世界的恐惧中,哪怕你做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选择,也并不代表你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我一生惯于放弃,年少时我有过很多爱好,唱歌,画画,书法,跑步,成长的路上我一件件丢掉了它们,如今就只剩下写作这一件。
行至30岁,我还没有做出一件我闭眼时拿出来可以让我觉得自己非常酷的事。我不能就这样交代了我这辈子。 的确,我已经老大不小,我人生的成就单并不十分好看,它甚至有些配不上我今天的年纪。可那又如何。
我心有方向,无惧黑暗,我打点行装,已经上路,风景好与不好我都接受,我相信,当我尽了全部努力去做一件事,无论它最后的结果如何,我都能给自己一个很好的交代。我过了自己良心这一关。
回首以往,你问我18岁的那一年改变了我什么,我想就如掀起太平洋飓风的蝴蝶的一次振翅,它改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尽管时至今日,我依然同意马东所说的“人生的底色是悲凉”,但我已经可以脚踏这悲凉,以热血抵抗它的无情,冷漠,不公与黑暗,我相信,正如我老师所讲,“我的身体里埋藏着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