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之光
对骨的直接呈现往往表明了反柏拉图的世界观念。世界是追随眼目的,遍布情欲之光,始于表象而终于表象。而骨暗示了另一种光的存在,这种光意图穿透皮肤和肌理,直接展示世界内在的的力学结构。这种结构一度以一种力学平衡的形态被释读为理性的象征,布满在骨之表面的是欲望,而骨则显示为去情欲化的对象。诱惑存在于现象之中,而骨则是诱惑背后的秘密。从启蒙时代以降,这种骨和肉的分离代表了欲望的虚无性,一种来自于诺斯替的艺术伦理学。一旦我们试图去呈现累累白骨,这始终表明我们意图去表达某些相关于伦理的传统态度。
冯君蓝的努力在于重新挽回白骨和欲望的关系,在他的照片展中,现代摄影中来关于拉康的理论开始逐渐失效。你依旧在凝视,然而你并不去占有对象,你在冯君蓝的白骨影像里所察觉的是另外一层伦理化的关系。骨并不言说,却也不沉默,在你和骨之间有一种琐碎而轻微的絮语在逐渐弥散展开。这种絮语曾经被重重话语所遮蔽,但此刻,你分明察觉骨被照亮,琐屑却非常清晰。支撑骨的力量并非来自于大地,相反却来自于某个不可明言的高处,骨仿佛被悬吊起来,轻盈漂浮在确切的光中。这道光穿透迷雾而来,却温柔妥帖地抚摸在骨中。当观照冯君蓝的骨时,你不再重新为其附着想象化的肌理,如同重新复归于骨在生成时刻的原初形象。
所以这并不是破坏性的骨,而是生成性的骨。在光中,骨开始蔓延生长,仿佛从骨中长出血肉和皮肤,生命力萌然而成。冯君蓝将展名称为《骨中骨》,这不是简单对于经文的援引,而是在语词中强调了这种生成性的关系。骨和人之间彼此相生,拒斥一种彼此隔绝的关系。
彼此隔绝的关系,是现代艺术所遭遇的病症。这场病始于骨肉的分离,把善恶伦理固化为一种原初的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之中,光和暗各自拥有其领域,相犯相争,演绎为对于艺术主权的争夺。而冯君蓝就像展开双手的先知,在旷野宣告关于世界的新的福音。在此前的作品展中,冯君蓝曾经以人像为主题讲述“微尘圣像”,而到了今天,他进一步拂开微尘,人化白骨,更为真切而诚挚地来讲述来自十架的恩典。
这是对于理性世界的抵抗,剪除枝蔓。两个人彼此拥抱之间,是骨对于骨的交换。以骨之眼相观,眼目的情欲遭到取消,反对一切自恋和偶像。冯君蓝乐于讲述一个丹麦基督徒祁克果关于小丑的寓言,当剧场起火时,唯有小丑拼命呼救,但是他呼救得越大声,人们则笑得越大声。这则关于存在主义的境遇是骨的境遇,人们对骨的想象里充斥着对小丑的嘲弄。世界的奢华以遮蔽来展示,但骨是人间最终的衣不蔽体。要是骨不再为骨,最后只有来自无名之处的光。
于是,当光落在骨上之时,人看到了神迹的临在。骨岂是被照亮的呢?在人的世界里,骨是卑微而难以言明的存在,唯有光将其澄清。在整个展厅里,三种时间被揭示出来,看展的人,影像中的骨,和密布于骨和人之间的光。在这层关系中,唯有光是隐微的,但只有光在那里,人们能察觉,也能听见人和骨之间的窃窃私语,似乎贯穿了整个人和世界内在的时空秘密。
骨的照片不讲述世界,但无处不在讲述世界。在充斥着隔绝和分离的现代艺术传奇中,冯君蓝独自呼吁来自于光的和解。从诺斯替主义和解,从光和暗的区分中和解,从善恶伦理中和解。这种和解是艺术中的异者,从启蒙年代至今,和解在艺术中是一个遭到压抑的主题,人们需要被温柔相待,但鞭痕一道比一道严厉,艺术家述说分离的故事,但谁都看不到基督在十字架上泪水的柔和之光。也正是这道光亮,让人的骨直立于地面,像烛火一样指向难以言说的天空尽头。
尤雾
2018年9月30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