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第3节 上校的“秘密”
人世浮沉，谁也没有想到村子里活得最潇洒的一个人，转眼间成了阶下囚。
在特殊的年代里，上校面临的不只是身体的折磨，更是精神的摧残。不过，他毕竟曾经经历过大风大浪，面对红卫军的打骂，丝毫不为所动。
可是，他又为何突然逃走，临走前还对小瞎子下毒手呢？
这个夏天，留下了一个血腥的事件，也留下了一堆问题。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上校为什么既割了小瞎子的舌头，又挑他手筋？割了就割了，为什么给他的伤口缝针？
后来，我得到的回答是：上校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留条活路，万一被抓不会被枪毙，顶多判刑坐牢，这是用心盘算过的。
而自从上校走了之后，在我们家里谁也不能提他，好像他是我们祖宗八代的仇人。这个往昔父亲最好的朋友，如今成了全家人的禁忌。
不过，上校的猫还是住在家里，日复一日，爷爷忍无可忍，有时候恨不得一脚踩死它们。为了两只猫，父亲和爷爷经常闹矛盾。
有一次吵凶了，爷爷发狠提着刀扬言要剁了它们，父亲一手护着白猫，一手护着黑猫，伸出脖颈对爷爷说：“你想要它们的命，先要拿走我的命。”
狠话说多了，猫才得以幸存下来，但只要看到猫，爷爷的心病就除不了，后来父亲外出也会把两只猫带出去，以免它们有个三长两短。
我知道，爷爷实际上也是担心父亲惹上麻烦，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和上校的关系，就怕公安再来找麻烦。
自上校失踪后，大家对他的议论就没有停止过。但到过年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好像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关于上校的流言又风风火火地席卷了全村。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说上校原来不是太监，而是鸡奸（指男性同性恋强奸男性的行为）犯。
这句话是由小瞎子传出来的，他说不了话，但可以用脚写字了。这件事情传出来之后，爷爷到处游说，想替上校洗脱罪名，但效果并不好。
过了几天，由小瞎子用脚写的一张洋白纸贴在了祠堂的墙上，上面写着，他说太监是鸡奸犯，是因为自己亲眼看见了他肚皮上刺着一行字：这混蛋是鸡奸犯。说得有板有眼，还说有人可以作证。
作为知情人之一的表哥，不久向全家人透露了那天小瞎子审问上校的一些情况，还说他们几个人确实看见了上校肚皮上有刻字，但具体是什么字，并没有看清。
后来，我从表哥处得知，父亲可能也是鸡奸犯，并在一次半睡半醒中告诉了爷爷。
自此后，爷爷就得了心病，痛苦得一病不起，吃了几个医生开的草药也不见效，看起来要死在床上。
幸运的是，没多久老保长上门了，他成了爷爷的“救命恩人”。
看到爷爷无比消瘦、有气无力的样子，老保长笑着打趣道：“你可别死，赶紧下床，陪我抽根烟。”
爷爷听完后，哭着说：“下不了了，只有死才能让我下床了。”
老保长笑得更响了，说：“我们做了一世冤家，我可不同意你死，要不然我连吵架都找不到人，还有什么活头。”
玩笑归玩笑，老保长知道爷爷得的是心病，吃药不管用，也知道他这心病只有自己救得了。所以在一番玩笑后，开始说起正经事。
第一步就是打消爷爷的疑虑，他说小瞎子的行为是故意造谣，在诋毁上校的同时一石二鸟，把我父亲也牵连进来，估计是因为背地里父亲教训过他。
接着，为了让爷爷彻底放心，老保长和他讲起了上校的秘密，这些往事只有老保长一人知晓，要不是看爷爷病得厉害，他是不会讲的，因为他承诺过上校。
有一年，上校回乡后，去找老保长，说是要还债。上校往他桌上放了一个金元宝，说够赔他一船的女人。
老保长误会了，以为给他金元宝是摆阔，他把金元宝扔了出去，砸到了上校的后背，上校看他不识好歹，摸出小手枪，把老保长逼到墙角，骂他作死。
老保长一下子就怂了，又死要面子说欠他的是女人，拿钱做什么。上校说要想女人就跟他走，三天后，老保长还真和上校走了，一起去了上海。
按时间算起来，这件事应该是发生在1941年，那时的老保长还不算老。
上校带他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十几个女人，老保长可以任意选择。那段时间，老保长白天就在上校的诊所里无所事事，晚上就去那里吃喝玩乐，日子快乐赛神仙。
老保长在那里的一个相好把上校很多事说给他听，他也就知道了上校的命根子确实是在和鬼子的打斗中受过伤，但是后来愈合了。
而上校为了搞情报，只能牺牲色相，深入女鬼子内部。女鬼子共有三人，都想独霸他，于是在上校的私密处绣了一行字，大致意思就是禁止他和中国女人上床。
说完老保长就起身要走，走前又补充说道：“好啦，该起床啦，不管太监肚皮上写的是什么，总不会写他是鸡奸犯吧，你总该放心，称心，而不是被小瞎子气成这个死样。”
当天晚上，爷爷吃了一碗热粥，好似就有了力气，心病解除了，自然就不治而愈了。
爷爷的病一天天好转，他对父亲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口口叫着父亲的小名。
后来，爷爷把老保长和他说的那些事都转述给父亲听，父亲听完后几乎有些生气，责怪上校瞒着他。爷爷说老保长肚子里还藏着不少事，估计也是父亲不知道的。
于是，父子俩现在又变成了战友，一起谋略，怎么去撬开老保长紧闭的嘴。
爷爷拿出钱，让我去买了烟酒，随后和父亲一起上老保长家去了。
老保长知道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烟酒该收的收，该喝的喝，还让父亲讲上校如今身在何处，见父亲沉默，他又给父亲打气，说道：“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我心里惦记着他呢，他是我活着唯一的惦记。”
父亲还是不为所动，继续沉默。
老保长继续动情地说道：“这村里全死光光我都无所谓，只希望他别不得好死。如今这世道真作孽，把一个大好人糟蹋成这样......我要去看他，哪怕红卫军要我的命也要去。”
直到父亲回答：“你放心，他都好的。”老保长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爷爷和父亲想要他说上校以前的经历，老保长却只字未提。
即便如此，爷爷的心头也算是踏实了，他把从老保长那里听来的故事偷偷传播，为的是让别人知道上校不是鸡奸犯，他儿子也免受牵连。
老保长得知消息后，找上门来，骂爷爷不讲信誉。
爷爷说这也是被逼无奈，他不想死不瞑目，还说他们俩也算是欢喜冤家了，让老保长帮帮他，把事实告诉大家。
老保长说，为了救他的命，都破了和上校的约定了，但正因为他们关系好，由自己讲也没用，别人是不会相信的，只能劝爷爷咽下这口气，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爷爷不肯作罢，后又去找了小瞎子的父亲瞎佬，希望瞎佬做做儿子的工作，让小瞎子把真话写出来。
没想到，爷爷在瞎佬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骂骂咧咧道：“老天有眼，叫他一辈子做瞎佬，也真是瞎了眼，去狗嘴里寻象牙。”
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后，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却没有一个人吃，父亲和爷爷坐在两个房间都低头抽着烟，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直到夜里睡觉前才知道，原来上校被公安抓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对于上校而言，他的秘密就是，当年为了获取情报，忍辱负重，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
私密处的纹身成了他一生的耻辱，他又怎么愿意让别人知道那里究竟刻了什么呢？
但就是这样一个为战争牺牲自我，为国家立过汗马功劳的英雄，最终却躲不过命运的折磨，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关押。
知道他身在何处的人寥寥无几，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