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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望帝

2022-07-19  本文已影响0人  乐无

我四岁那年入宫,到今日整整五十年。

这五十年里,我见了太多腥风血雨,见了太多凉薄之人,我从不信这宫中会有一丝温情。直到熙宁四年,我来到皇后身边。

这一切,要从这个皇帝说起。

皇帝的脾气古怪,更是杀伐决断,这四年里,前朝后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记得熙宁二年,尚书郎提议皇帝应当国朝贵女中选个皇后出来,以镇后庭,却被他砍了首级。自此无人敢再提皇后之事。

熙宁三年,皇帝亲征,一举攻下遥朝。世人皆叹他骁勇善战,有高祖之雄风。

是啊,这个皇帝才十九岁,便一举拿下先帝困扰十余年的遥朝,怎不谓之奇才。可他血洗遥朝宫城的那一刻,便注定这个传奇的皇帝,不再负有高祖盛名。

遥朝恨极了他。天下人都惧怕他。

这样一位无情的帝王,我想他是注定要伶仃一人的。

大抵也只有我知道皇帝的苦楚。

我叫溆芳,元平二十年罚没入宫,那一年太子昭犹十六岁,而我对于他的印象只源于宫中旧人的记忆,太子很优秀,通达文章,温和敦厚,还能弓马骑射,虽然年少却能处理许多政务,他是国朝的期望,有这样优秀的太子,国朝又能兴旺百年。

只是天不遂人愿,太子及冠那年却死于痘疫,皇帝一夜白了头,那一年举国哀悼这位贤明的太子,而国朝的未来也开始飘忽不定。

三年后的朝堂上,过继宗室子为储君这一想法被提出,皇帝踌躇之际,却传来皇后有孕的喜讯,这一切都如他们所愿,皇后诞下一位皇子,取名昭质。

皇后自此一并不起,我也被调到中宫服侍皇后娘娘。我入宫七年,这是第一次见过皇后娘娘,我原想着她会是如何的姝姿动人,相反她的样貌不算出众,却有着最温和慈祥的神态,以宽厚的态度对待所有人,我入宫这些年,服侍过太多人,受过太多冷言恶语,她贵为皇后,却给我了足够的体面。

她对我的恩德我无以为报,只有尽心照顾太子来报答她。够的体面,我喜欢这样的皇后,也会尽心的服侍她。

皇后福薄,太子未满百天便撒手人寰,我犹记得她病体虚弱的握着我的手说‘溆芳,我知道你是最慈悲的,宫中日月长,他伶仃一人实在可怜,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我顾不得什么尊卑仪态,只是连连点头答应她。

这一年是元平二十七年,皇后大丧,我望着浩荡宫城里翻扬的幡,心中一阵怆然。

而我此生,再无法走出这宫城。

又是三年,中宫来了新的主人,与先后不同,她年轻貌美却有着狠辣的心肠,皇帝要她抚育太子时,我的心里是恐慌的,我知道她不会有母亲的温柔慈爱。

这一年太子昭质三岁,所有人都期盼着他快些长大,像昭犹太子那样贤明温和。又是开始叫他读书习字,可惜他没有昭犹太子的慧根,皇帝日日长吁短叹,皇后对他也是处处苛责,他日日与坟籍六艺为伴,见得最多的便是太傅与我。大抵如此,他养成了这样古怪是脾气。

我看着他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倘若娘娘还在,他如今也许会成为仁政爱民的好君王。

事事无可回头,而他也不会成为万民期许的天子,而我有什么资格劝诫他呢。

虞娘子温柔敦厚,也能时时劝谏皇帝,她是做皇后的最佳人选,在公卿大臣上书立候时,他却执意立遥朝公主为后。

这个皇帝,不顾国本,肆意妄为,简直荒唐。他们说的没错,皇帝太荒唐了,他可以立王侯贵女为皇后,也可以立西市的乞儿为皇后,却独不能立遥朝的公主,一个亡国公主为皇后。

他们永远记得死在熙宁二年的尚书郎,所以没人敢阻挠他,丞相不怕死,对峙一番无功而返。他无能为力,只好仰头叹息。

国朝百年基业,怕是要被这个任性的皇帝毁于一旦。

熙宁三年的冬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后,那时皇帝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她裹着厚厚的狐裘 ,恭顺得跟在皇帝身后。

她太平静了,透过她的眼睛,看不到一丝国破家亡的悲愤。

那种平静,让我一度觉得她不是遥朝的公主。

皇帝不爱风流,宫中除了虞娘子,只有她一人。虞娘子最是乖顺,所以她在宫里的日子,还算顺遂。

我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在他托付我照顾皇后的时候,我便知道了这位亡国公主对他的重要性,可我我想着帝王之爱如何会长久呢,论什么王侯贵女,窈窕佳人,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喜爱,时过经年的厌弃。

不论是君王还是平民百姓,我从不信世上有什么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情痴,人心如此,何况身处锦簇花团之中的君王呢。

但陛下对他的心思有所不同。

这时她还不是皇后,在宫中无名无份,却尊于虞娘子,这是皇帝的意思。我想不明白,一个亡国公主,为何会有这般殊遇。

只是在国朝的公主里,她算不得楚翘,甚至比不得虞娘子贤良。

何况皇后是遥朝人,更是亡国公主,她这样待在皇帝身边,所有人都觉得不妥。

    但那样的蒲柳之姿,又能做出怎样对皇帝不利的事呢?只是怀揣着仇恨的心,怎么会有真情呢?我多想拼着性命告诉皇帝,告诉他皇后是 遥朝公主,她是趟着鲜血来到国朝的。想必她也见过皇帝手中冰冷的剑刃,她怎会对你有一丝真情?

    可我是懦弱的,我在王城中将明哲保身学的最为通透,自然没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只好敲侧击的提醒皇帝,要对她多多留心,他大抵能懂我的意思。

我想,她应该恨极了皇帝。

可她没有。

她总是跟着陛下,像甩不掉的影子。

我尝试窥探这背后的阴谋,却次次无宫而返,也许是我的心久经世故而变得多疑。

陛下不爱热闹,她却总在一旁打搅清静。陛下批折子,她在一旁研磨,陛下读书,她就旁边跟着看。

陛下有时嫌她吵闹,便让内侍送她回宫。她偏赖着不走,她究竟要做什么?

那天傍晚我从后庭走过,看见皇帝一人倚在藤椅上,仰面对着天,日暮与夜色相交,那点余光映照这头顶的金冠,闪烁着黯淡着,分不清眼角是烈酒还是泪水。

他是銮殿高座的君王,即便满腹衷肠,该诉与何人?

“陛下,陛下。”

皇后提着裙摆小跑到皇帝跟前,是小女儿的姿态。

她夺过酒壶,搂在怀里,那些作威作福的话却说的那样娇嗔,“陛下又喝酒,陛下说过不喝酒的。”

皇帝抬眼看着她,轻笑不语。

她觉察了皇帝的异样,伏在他的肩头,为他里着碎发,“陛下怎么了?”

皇帝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都搂着她,看着越发黯淡的天空。

我默默离开,庆幸彼时的懦弱。

月亮孤伶伶的挂在天上,她会是那颗陪月亮东升西落想小星星吗?

皇帝为什么会带她回国朝呢?他杀了那么多人,多杀一个又有何妨?我不明白他的心思。

我只记得那天皇帝醉得厉害,举杯摔盏的宣泄着怒意。他拥有最尊贵的身份,最无双的权力,他是万人之上啊!他还有什么不满呢?

“他们都逼着我做个仁政爱民的好君王,又逼着我作高祖一样骁勇善战的英雄,他们的劝谏像刀一样,把我逼到这无人之巅。可是阿泠你知道吗?那个宝座冷极了,寒得彻骨。”

他哭着闹着像个孩子,是啊,他是国朝的神,他失态了。

我们都忘了,他不只是万民心中的神,他也是个寻常的少年,一个伶仃的少年。

皇后扑向他,紧紧的抱着他,皇帝恍惚的站原地,眼里的怒气成了迷茫。

“不论他们如何逼你,我都会陪着你,都说高处不胜寒,但两个抱在一起,便不会冷了。”

皇后那样温柔,那样冷静。

我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不要让陛下这样伶仃,他不是圣明的君王,这样就不能得到爱吗?

她是那番话的时候,大抵已经忘记了仇恨。一个伶仃孤苦的亡国公主,一个伶仃孤苦的君王,他们是相配的一对。

我恍然想到连理枝,生难相守,死当连理。我在王城待了五十年,未曾见过这样的爱情。

我期待着,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他逐渐厌倦前朝的攻心斗角,厌倦了边境的烽火狼烟,他只想陪着她一起走过风月,春日里看看牡丹,夏日里藕花争渡。

那天落霞很美,洋洋洒洒的落在太液池里,皇帝坐在阶前,吹着小风,同问讲在遥朝的那些事。

他说他是在宫城里碰到皇后的那一刻,忽觉手中的剑太过血腥。

皇帝对她动了情,君王最忌讳的便是动情啊!他自幼明白的道理,这一切统统抛之脑后。那一刻我忘了他是君王,大抵他也忘了自己是君王。

只是纵横古今,又有几个文治武功能双全的君王。一个君王能做到那个地步,便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銮殿那样冷,我不希望他孤家寡人。

这一年的雪格外大,他们依偎在檐下看雪。娘娘说,国朝的雪很像遥朝的杏花,那的杏花很美。

她同皇帝说起了在遥朝的旧事。

原来她在遥朝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虽是遥朝公主,不过是徒有虚名,她的母亲早亡,便寄养在皇后名。他们的遭遇如此相像,如果没有战争,该是多契合的知己。

皇后养她只是为了替嫡公主和亲,国朝攻下遥朝宫城时,遥朝的皇帝自刎谢罪,皇后带着嫡公逃走,太子打开宫门请降。

后面的,她没有再提。

皇帝沉吟不语。

雪越下越大,风愈吹愈烈。兽炉里的热气蒸腾了雪花,茶水咕嘟咕嘟的沸腾着,他们相互依偎着,静静的看雪。

我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一句诗,“赌书消得泼茶香……”

至于后面的,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熙宁五年,遥朝旧族派使者前来探望皇后,距离那场战争已经两年了,可见皇后在遥朝没有那么尊贵。

他们送来珍宝无数,皇帝去礼部挑了又挑,看了又看,终是挑出几件佳品,于是打成首饰命我给皇后送去。

我小心翼翼的抱着妆奁,走到门口却听见这样一番话。

“公主如今是遥朝最高贵的女子,这样委身于此,臣不忍。”

透过门缝,我隐隐看到他的目光,那不像臣子的目光,倒像是至亲至爱者的目光。

皇后端坐着,得体的笑道,“不委屈,你也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遥朝也不怪你。”

“公主不恨吗?”

不恨吗?皇后忽然愣住,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回答,我隐隐觉得不安。

熙宁六年,皇帝忽然问我,“绪娘,阿泠恨我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一刻,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熙宁六年,孟夏。那天夜里的浓云满天,遮得月亮时隐时现。

皇后孤身一人往皇帝寝殿走去,我拦住了她的去路。

“娘娘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震惊的看着我,并没有逃走。

我跪在她面前,“我明白您的怨恨,陛下不是圣明的君王,天下人都恨他荒蛮无道,可是娘娘,陛下最赤忱的心都给了您,他把最赤忱的心都给了您啊!”

她眼中似乎有泪光,冰冷的质问中带着怒意,“那我的亲族,我的遥朝就要白白的故去吗?”

我有些恍惚,却又大梦初醒,是啊,她终究是遥朝是公主,不是国朝的皇后。我抬头看见天边是皎洁的月亮,那颗星星黯淡到险些寻不见。

“阿泠。”

是陛下,他笑吟吟的走过来,看着我们。

他什么都知道了。

“溆娘回去罢,夜色已深。”

可他是那样平静。

“我知道的,从我把你从遥朝带回来的时候便知道。我不杀你,你若想离开王城,我送你走。”

我以为皇后会不顾一切的杀了皇帝,可她眼中却有泪水,低声轻语道,“陛下不恨我。”

他摇摇头,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没几样自己能选的,能选择你的生死,这便足够。”

他笑着,那样温柔平静。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是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三年的相知相伴,当真没有过一丝真情吗?

皇后最终离开了国朝。

那天皇帝穿着书生的襕衫,亲自驾车离开王城。我远远的望着他们离去。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也曾有过一个这样的少年,依稀记得他白马游京的春风得意,岁月经年,我也只记得那个身穿白襕的背影。

岁月经年,她会想起这个背影吗?

皇帝天黑前回到王城,他牵着红马不动声色的走着。他回到大殿,坐在那,拿起酒壶又放下,抬头望着苍茫暮色。

我看不出他的悲喜。他从未提及皇后,就行她从未来过。

熙宁七年春,杏花满园。皇帝忽然问我,江南的杏花与北方的杏花有何不同?

江南,南,是遥朝。

皇帝大抵是想问皇后为何不爱这里。

我样做不知深意,“一样的。”

他低头轻笑,像是自嘲。忽然念起不知名的词调,“相误。桃源路。万里苍苍烟水暮,留君不住君须去。秋月春风闲度。桃花零落红如雨,人面不知何处。”

熙宁八年,遥朝旧党兵临城下,他站在鼓楼上,远远的望着,眼下是王城,是国朝最繁华的地界,望不到边关战火,也望不到遥朝。

天下没有君王不想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他却把疆土拱手相让,边境的战火越烧越大,王城里也隐隐嗅到了腥风。

他没有再给援兵,让将军领旨请降。国朝的男儿最是骁勇,他们不甘如此。他们怨恨这个荒蛮的君王,让他们没了家园。

皇帝却说那是他欠遥朝,欠皇后的,他明知于事无补。

熙宁九年,他同样站在鼓楼上,他问我,“绪娘,我欠阿泠的债,算不算还了?”

“算吧。”

他负手而立,看着浩荡山河,欣慰的笑了。

熙宁十年,遥朝公主薨。

熙宁十一年,皇帝终于如臣子所愿,立了虞娘子为后。

熙宁二十年,王城来了位香师,她有一味香叫望帝。取自“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蝴蝶梦我,我梦蝴蝶。须臾间恍若百年,百年又不过须臾,终是黄粱一梦罢了。

“陛下,皇后十年前就死了。望帝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境,会要了您性命啊陛下!”

这一刻我放弃了所以怯懦,我跟了陛下二十余年,如今也是半身入土的年岁,我不再惧怕生死之事,我只想让他好好活着。也许他不明白,就算这世间所有人都怨恨他,至少还有我期许他岁岁年年长乐安康。

皇帝没有动怒,那声长叹里究竟容了多少酸楚,他这半生看起来肆意快活,这世间哪有君王是真正的肆意快活。

“绪娘,你知道那句话吗?愿身不复生王家。我幼时不懂其中酸楚,年岁渐长,越明白其中滋味。銮殿的宝座冰冷刺骨,我不愿坐。”

銮殿的宝座冰冷刺骨,陛下觉得那盏望帝香,是最好的解脱。

香师点燃望帝前,问出了我曾经一样的疑问,“陛下是国朝最尊贵的人,您有最无双的权力,为何不留下她?”

皇帝闭着眼睛,轻笑短叹道,“我知道她不喜欢国朝,留下又有什么意义呢?人生在世,即便贵为君王,亦有不可求之物。”

“望帝可以给您最美的梦境,您愿为此付出性命吗?国朝的皇帝。”

“他们祝我长命百岁,我只觉自己活的太长。”

香师问他,“倘若能回到从前,你要去哪?”

“熙宁三年。”

    香师为他点燃望帝。

在梦里,他们走完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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