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鱼
小鱼回来了！
那天挂电话前，妈说了这句话。
两年没有回家了，走到村子里，变化很大，那条土路变成已经可以行驶一辆卡车的水泥路面了，记忆里的青灰色瓦房也已被水泥楼房所取代，一排排整齐地矗立在路的两边，大红铁门上亮着的红灯笼在暗色的夜里发出微红的光芒。吹过来的风冰凉而生疏。
我把衣服领子竖起来，重新系好围巾。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声，这又是谁家的孩子呢？听起来像是很小的小孩。这村里不知还认识多少人，多少人又识得我。
回来，是因为听妈说了那句小鱼回来了，还是因为真的想回家了。
“吃饺子吧，白菜馅的，专门给你包的”妈妈显得特别高兴。
“虎子今年又不回来了，你们弟兄这么久了，还不对付吗？
“什么对付不对付的，虎子肯定是工作走不开，要么就是其他事，您就别操心了”
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着。
小鱼家住在村东头。
妈说，“我带你去吧，你找不到，以前那块地平了，修成路了，水沟都填了，又盖了几家新房，路都变了”
“我还找不到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这一大早的，等会儿吃了饭再去”
我顺着那些年的记忆去找那扇黑门。
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短发，头发上还沾着些柴火的灰迹，想是刚从灶房里出来。她的鼻子红红的，脸颊也泛着些微红。她看见我吃了一惊。
“哟，这不是乖仔嘛，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那个。。我找小鱼”我几乎要认不出她是谁，更不知该怎么称呼，是叫婶，还是叫姨或是别的什么。
“你不认识我了呀，我是小鱼他姑呀”
时间，不，岁月竟可以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你无法掌控的除了自己，除了时间，还有很多。她以前皮肤很白，夏天时总喜欢穿一件花裙子，走起路的样子，不知迷倒了村里多少男人。这还是以前跟我们在大麦场上打过沙包的那个女人吗？甚至有一次和小鱼在麦地里下凉时，撞见她和一个男人搂抱在一起，那时的她多么丰腴健美。
“仔子一大早出去了，不知道干嘛，叫都叫不住”
“哦”
小鱼儿一大早就出去了，竟然比我还早。
我床底下的箱子居然还在，以为我妈早给我扔了。那箱子是我的宝百箱，那把桃木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周小鱼之剑！哪里是一把剑，分明只是一个削尖的木棍子而已，为什么当初就那么执意的喜欢，还因为这把剑跟同桌干架，害的小鱼被受处罚。
小鱼说：宣子，你把你的剑给我，我把我的给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保护好你的剑，比保护我自己的还要保护好。”
“好”我重重的点点头。
小鱼曾经也说过：宣子，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你看着吧！
“你怎么离开，就骑你那辆自行车吗，能骑多远呢”
说这句话大概是高一的时候吧。
妈妈比以前更加喜欢唠叨了。干脆关了门，在床上躺着。爸特别喜欢我给他带的影碟，他对抗日的片子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
一直到傍晚，小鱼都没有来。
不是说过，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难道几年不见，就连朋友都不认了吗？难道也像那些人一样，有钱了？
又沿着这条路到了小鱼家。这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干冷。
“周小鱼”
小鱼从里屋走出来。显然他对我的到来没有像他姑一样表现出诧异。
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妈说宣子状态不好。他脸色确实是有些苍白，他穿一件黑色的紧身棉衣，看上去倒十分干练。身高感觉比我高了半头。
“宣子”他叫的这声宣子，仿佛我又找回了高中时代的小鱼。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异口同声，然后又同时哈哈大笑。
“还是这么有默契啊宣子”
他揽着我的肩进屋。
“早上来找你，你姑说你不在”
“一大早，跟一个哥们出去了，是小杨庄的”
“哦哦”
“小鱼，咱们几年没见了”
“7年了”
“好快呀7年了找你几次，都不在，要了电话也打不通，你这些年忙啥呢”
“来，喝上”
小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连喝了三杯白酒。、
“宣子，你工作咋样，听说，你要结婚了”
“不咋样，瞎混呗，她家是外地的。人挺不错，打算明年结”
“好呀，到时通知哥们，给你包个大红包”
“那可说好了，一定得来，不来我到时可饶不了你”
小鱼又仰着头喝了几杯，脸上微微显出红色。
“怎么，你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在水库等了你几个月”
“宣子，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这恐怕是当时跟小鱼成为好朋友之后，他对我说的一句最有分量的话，记得当时没哭，可听了这句话反倒哭了起来。
都是那只蚂蚱惹的祸，二黑非说他的蚂蚱很厉害，红眼睛的，是蚂蚱王，我的肯定斗不过他，我的蚂蚱个儿小，但是也挺威猛，二黑听说我的蚂蚱威猛，拉着我不让我回家，非要跟他的斗，二黑不讲理是出了名的。这只蚂蚱我养了一个忙假呢。还特意编了笼子给它。怎么能轻易跟他的斗。我不原意，他便给老师告状，说我上课玩蚂蚱。
“小鱼还记得那只蚂蚱吗？”
“被我踩死的那只吗？都啥时侯的事了”
“是我的那只被二黑踩死了，二黑的那只被你踩死了”
“嗯”他说话时侯随手点了一根烟，蓝色的烟雾徐徐的在空中盘旋，竟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其实，我一点都不恨我妈，我早知道她跟那个王八蛋有一腿，她走就算了，为什么非要带走三三”
那时两口子干架是常有的事，闹到街道上，看热闹的围了一圈。可是那次却听说小鱼的妈喝药了。
我跟小虎跑到小鱼他们家，他家那时侯还没有盖院墙，只是三间以前的瓦房，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她妈的粉色半截袖已经粘满了泥，半个身子倒在泥地里，嘴里不停的哭喊着，旁边的几个男人、女人一起劝，一起拉，怎么就是死活拉不动。
那一幕在我心里留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后来去小鱼家找小鱼每次看见她，脑海里都自动浮现出那个满身是泥，头发半烫的女人面目。
后来，听我妈说，小鱼的妈要离婚，但是小鱼他爸不愿意。他妈就喝药了，事实上是没有喝，只是想吓唬一下小鱼他爸。
这又是何苦呢？
小鱼的爸爸在城里接了小鱼爷爷的班，日子红红火火的，在我们村里谁不羡慕。谁不说建明有本事，又娶了那么漂亮的媳妇。就说夏天扬场的时候，就算小鱼的爸不在，都有男人帮小鱼他们家扬场，收麦。
三三出生了，以为是个儿子，结果生了个女子，小鱼多了一个妹妹，小鱼很喜欢这个妹妹。
那一年，听说厂里效益不好，要裁员。小鱼的爸爸正为没有被裁员而庆幸时，意外发生了。
机器故障导致开关失灵，他的一只手直接卷进去了。还好，命保住了。
只是小鱼的爸爸从此失业了。
“其实，就算她要带三三走，那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他喝醉了吧，这些话他是不是放到心里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在他跟前主动提过他妈跟他妹妹的事。原来，他妹妹的死在他心里成了一个迈不过去的坎。
“我们去游泳吧，宣子”
“你疯了吗？不要命了河里冻着冰呢，现在可是冬天”
“冬天怎么了，以前不是冬天也游过吗你怕什么，有我呢”
水库在我们小学后面一里地的地方，周围都被绿森森的草包围着，是一块非常隐秘的地方，以前每次游完泳，就睡在旁边的草地上看天空还会在这里下套抓麻雀，抓鸽子。有时候我把头枕在小鱼的腿上，听他掰扯老师的种种笑话或者听他讲不着边际的大话。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知道数学老师有一个很特别的习惯吗？我说不知道，是什么
他说，数学老师每次最喜欢蹲着马步在黑板上写字，写完字后会用力吸一下鼻子，表情特别搞笑，他不说还罢了，这一说，然后就留意了，越看越觉得搞笑，嘿嘿的笑个不停。我同桌以为我抽疯了，结果我把这个特点告诉他，然后我们就一起笑。笑的后面的人莫名奇妙。
“其实，三三的死只是个意外，也不是你妈的错，再说，再说。。。。”我本来想说你妈肯定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这么多年她也没回来，不知道过的好不好。可是，我却没有说出口。想一想，就算自己的妈再不好，也是妈，难道有不想念的吗？
“嗯，都过去。不说了”
“听说北京房价很贵，要在北京买房吗”
“很贵，现在的情况，是连个厕所都买不起呵呵”我苦笑着
“以后再说吧”
“明年要搞个大项目，等赚到钱，给你买房子当礼物”
“好啊，哈哈”
最终，我们没去游泳，在他临走的前一天，我们去高中学校走了一圈，看了一下当年操场后面的一个大洞，我们以前从那个大洞里出入了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洞口已经被封住了，水泥已经显得发黄。显然已经封很久了。
我们互留了手机号码。
他走了。我去火车站送他。
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试图让他留下，试图告诉他，要不去北京，跟我一起。为什么非要去南方呢。
他说：宣子，回不去了。他说这话时，分明有一滴泪好像在他眼睛里闪烁，只是又迅速的消溶了。
为什么回不去了，什么意思？
小鱼的姑姑告诉我，小鱼犯了事，关进去了，今年刚出来。可，可为什么小鱼没跟我提过。他又是犯了什么事？以前在学校，老师都会给他贴上坏学生、二流子的标签，我妈经常也会说不让我跟小鱼钻到一块，可事实上，小鱼并不是他们嘴里说的二流子，他们根本不了解他，只会说有妈生，没妈养，为什么非要说这样残忍的话呢？
他可比那些所谓的好学生好多了。他在水库救了我一命，差点自己就淹死了，如果我妈知道了，恐怕再也不会说小鱼的坏话了吧。只是他救了我的事，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那一年，我结婚，始终没等到他。
时间，让我们变得陌生，我一如从前，只是你，背对着我，越来越远。
他就这样消失了，仿若从前。
小鱼的妈妈回来了，只是她回来的时候，小鱼的爸爸已经结婚了，跟我们隔壁村的一个傻姑娘。傻姑娘只是偶尔会傻，多数时间是正常的，小鱼的爸爸在县城里摆摊卖水果。傻姑娘会给他做饭。他们除了过年过节很少再回村子，只是他也联系不上小鱼。
小鱼的妈妈住在村子最西边一处荒废的房子里。她也没脸回娘家吧，全村的人都知道她当年跟一个男人跑了，很多事情，你认为别人多么光鲜，其实都是一样，换做你，那光鲜未必是好事。那个男人是又不要她了吗？她是否也对她曾做过的这些事在暗夜里深深的后悔过，自责过？
小鱼说不定在某个地方结婚了，说不定正抱着自己的宝宝玩耍，说不定正在上班。尽管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工作，但是必竟他说过，他到南方去是有新的打算。
我宁愿相信一切都是正常的，就那么平凡的在天空的某一处角落里活着。我看到太阳的同时，他也会看到太阳。
只是，有些事情来的太快。总让人措手不及。
我接到一通来自深圳的电话。
请问是乘仔吗？
这个名字只有老家的人才知道呀，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紧张起来，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可为什么是深圳的电话，是骗子吧！
“是的，你是哪位”
“是110，请问你是周小鱼的家属吗”
“？？？”
“周小鱼他他怎么了”
“你尽快来一下深圳**医院，周小鱼出车祸了”
懵了。
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环境见到小鱼。白色的墙，白色的背单，白色的纱布，显得这么孤单与寒冷。
他的头被包的像粽子，一条腿架在高处。旁边的医疗仪器时不时发出嘀嘀的响声，他现在还没醒。
为什么明明你的未来可以不是这样，却偏偏每一件事似乎都向着这个方向驶来。
打开小鱼的手机，手机外壳有些变形。他电话薄里居然只存了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名字叫乖仔。
知道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吗？
为什么？
因为我妈经常念叨你，说你学习好，又听话。我就说，学习好，又听话，那又怎么样？
虽然我妈做了很多事情，让我特别恨她，但是她也让我交到一个朋友。宣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让你这个好学生上课跟我一起坐小动作，一起逃课，一起游泳，你从来没拒绝过我。还跟我一起跟老师做对。高中时候，我知道你喜欢高媛，我故意对你说，我也喜欢高媛，然后你说，那你去喜欢她吧，我支持你。其实，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喜欢高媛。
“小鱼，周小鱼，我是宣子”
“不管以前你做了些什么，别人怎样说你，你还是我的好朋友，求求你，醒醒吧”
三天后，小鱼醒了。他吃力的转动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他看见我时，眼睛红了。
我拿水给他喝，他摇摇头。却对我说“乖仔，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