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园的泪水

篱笆园的泪水

篱笆园的泪水

天晴了，红日艳阳。

坎坷的思绪被再度拉回2005年，那番郁闷的心情阴云般笼罩了心田。

当年，国内开始放松了新马泰出行，一行人较早幸运地吃到了螃蟹。第一次跨出国门，首站来到了花团锦簇的城市:曼谷。那一刻，心里兀自一派忙乱。漂洋过海，是我们这些从农村走出的人从未曾有过的奢望。爷爷一辈子没有去过北京，爸爸至今没有走出国门，今天我能够来到外邦，置身泰国首都，好像在做梦一样。有生以来，一直把“蜘蛛”（知足）掖在心上，感恩是我知足今生追捧的至上信念。为此，还不禁下意识地掐掐身上的赘肉。啊：这不是在做梦啊？我确实来到了异国他乡。

接过当地旅行社献送的花束，感受着热浪翻滚的岛国气候。其实心情也像蒸桑拿一般燥热。

看着操一口流利汉语的当地人频频献媚，可以肯定这里已远非“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当年。应该感谢祖国的改革开放，过去对华人的各种鄙夷、贱视已经成为历史。如今的华人，已不再是当年嗟来之食的东亚病夫。

游兴起，兴致生。同行的人们酣畅地感受着旅行带给大家的轻松和恬静。美滋滋呼，轻飘飘兮，那种陶醉和怡然自得的心境很难用自己笨拙的笔墨记录下来。

不期而来的另一番景致，却打翻了五味瓶，又像戳开了心口的旧伤，还被撒上盐巴。

痛苦并煎熬着。

在曼谷市郊的一个动物园里，一匹匹驯化得如人类朋友一般:如高大的亚洲象，雄猛威武的狮虎豹，嗜血残忍的鳄鱼，形形色色的蟒蛇，各类海族生物，五彩缤纷的珍禽，翩翩起舞的蝴蝶…… 异域风情，异彩纷呈，让人们的五官痛快淋漓地美餐一番，大快朵颐。

有的馆舍还为娇贵的动物引进了空调等现代化科技设施，但偌大动物园里其一片片沼泽里还是孽生出纷飞的蚊蝇，夹杂着禽兽的粪便和体液等混合气味，时间稍长人们便难堪其忍。然而，谁也不曾料到，也不可能相信，同样也在这所动物园里，还会有一伙因没有身份证长期居住在其中，整天与动物为邻的男男女女。

在动物园的一个犄角处，有一处由篱笆围栏起来一处不太显眼的园子，面积大约有两座篮球场大小。走进篱笆园中，一半是长年积水的水泊，另一半的场地上，搭着约十余间简易的半坡式茅草屋。就是这处纯粹如原始社会陈设的茅草房舍，在混合气味严重超标的空间里，常年居住着三十多位男女。他们衣着褴褛，行迹“低俗”，俨然一派乞讨的举止。他们泪水汪汪的眼睛，让人疑窦顿生，又不禁串缀起一串惊诧。当今的文明社会，怎么会有如此多集中在动物园里挨捱的人呢？在堂而皇之的国家京衢所在，怎样容忍这样景致？他们的居所与那些动物的精致馆舍相比如此反差，让人们的心情无比压抑。

举目张望篱笆园那片水泊旁的树干上，悬着四个据说是用鲜血书写的四个红色汉字：“还我国籍”。莫非这处篱笆水泊里栖身的是中国人吗？

果然，他们打开话匣，是一口夹生的汉语普通话。他们讲述的内容，是我国早期的抗战故事。他们房舍里张贴的一幅幅挂图，是我们熟悉的政治家和一些稍稍陌生的将军。这一切，震撼着我们这帮国人的五官。也倏然拉近了我们与这些栖身人的距离。在不期而遇的异国他乡，突然产生出激烈的共鸣。

我用一曲短诗粗线条描述当时的场景和内心悲戚的感受：

曼谷涌热浪，    情牵动物园；

虎豹有雅室，    “贱民”无正房；

周遭生竹草，    篱笆隔洞天；

蚊蝇绕水泊，    恶臭醺鼻腔；

不闻人低语，    哭泣声涟涟；

异乡遇异客，    际遇天地悬；

本是同根生，    半世泪盈眶。

这确是一群流落异国它乡达60余年的华人群体。

60年风风雨雨，他们苦于缺少一份国籍；60年到处飘泊，他们无奈于一纸国籍；60年的血雨腥风，他们苦苦期望和寻求的也是一纸国籍。60年，流干了一代人接一代人的血和汗，他们还是没有国籍。如今，仅仅只能寄居于动物园的篱笆围栏里。因为没有国籍，他们也只有卷缩在这一狭小洞天。即使这块狭小的篱笆园，还有一场玩命的故事。

发轫于七十年代末泰国的那场内战。泰国的政府军征战多年一直难以消弭国内战患。泰王无奈，内战锥心。生活在原始森林里艰辛求生的一伙中国人揣摩泰王心中之患，以索要曼谷的一片居住地为交换，为泰国王室和泰国军队做炮灰，去拔除泰王眼中的祸患。为了能够得到苟延残喘的生存权，他们迅疾以生命做盾牌，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在枪林弹雨中完成了泰国政府久久不能实现的和平。剿匪凯旋后，泰王恩赐了他们这么一块篱笆园。其实，这种不屑的场地，这种被人当“猴”耍的行当，比起他们的大本营——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的原始森林，大约要自由许多。所以他们百倍地感恩珍惜。从此后，他们在这一番洞天中，借助动物园的人气，用他们的口舌，期望接触篱笆园里的游人，力争乞得几份赐赏。他们募集的钱财，还要奉送到自己的大本营，补贴远在深山老林中缺衣少粮的同胞。

谁家玉笛谙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从这些人的哭诉中，游人无不因他们悲戚历史而洒以同情和关切。特别是他们是这种特殊华人后裔的身份，更是让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游人生发出尽绵薄之力，为他们呼吁呐喊，期望得到共同关注的力量冲动。

当我们翻开历史的卷轴，深度端详眼前这帮人，倾听他们的叙述，回首那段真实的往事，我们几度汗颜，又几度惴惴不安。

他们的悲惨现状的背后，裹挟着鲜为大陆年轻人知晓的辉煌与光荣！

1942年，铁蹄蹂躏，山河沦陷，中华民族处于危难之中。在抗日复国的滔滔洪流中，来自海外的华人分别从泰国，越南，缅甸汇集大量的军需、给养、药品运送到日本鬼子尚未涉及的云南昆明，支持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为切断供给，日本鬼子迅速封堵泰国、越南、缅甸，扼杀国际社会对中国抗战的支持。

为了配合美英印缅多国军队联合打击日寇，为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在全国范围内，在所有的热血青年当中，遴选了文化素质高，战斗力强的40万青年志士组成中国远征军，产生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次走出国门的中国军队。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想当初，那是何等慷慨激昂，又是何等可歌可泣。一支由黄埔军校毕业生和当时极少的饱学之士组成中国远征军，辞别家乡和亲人，在枪林弹雨中同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鬼子血仞了3年又3个月。惨烈的战争中，远征军有半数将士洒血疆场，命殒异邦。这场跨出国门的战争，我们以惨痛的人员牺牲为代价，全面彰显了中国人民不畏艰难，不怕牺牲的民族主义精神，彰显了中国人民爱好和平的决心和勇气，为当时积贫积弱的祖国赢得了国际社会的普遍赞誉。

挥师御敌南天外，

百战军魂在。

长缨如血剑如霜，

试问几多忠骨葬他乡。

隔江遥对高堂跪，

梦里妻儿泪。

征夫九死亦无求，

但看一轮明月照千秋！

在一部分存活下来的远征军将士中，由于我们共知的历史原因（共产党国民党分治）， 曾经的“国军”身份他们回不到大陆，山水隔阻他们又去不了台湾。一批成编制的将士最后辗转异域，与世隔绝，不仅不能回归国土，多数人一辈子连老婆都讨不到，还演变为没有国籍，成为今天动物园篱笆墙内被游人瞻顾的对象。

多少年，

从来泣，

铁血战士无国籍，

寄人篱下掩尊严，

嗟来之食袭古稀。

六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在篱笆园的茅草房里，挂着已经泛黄的毛泽东、蒋中正、孙立人、戴安澜、段希文、雷雨田等人的画像，一段段的文字注解再加上房主人泣血的哭诉，把我们领入一段尘封的历史。这些远征军及后裔声泪俱下的叙述，他们没有抱怨他们生活的艰辛，而是渴望得到自由和尊严，寄望能够回归故土，寻找回他们被遗失的身份、国籍。

我的心随着他们一次次的泪水和哭喊强烈震撼。面对动物园中无助的同胞，他们的哭泣和泪水，令山河无语，日月无彩。也令我们进入篱笆的中国游人噤若寒蝉。

君问归期未有期，耄耋白发映湿衣。有一位激情难抑的青年，写了一首歌：

在遥远的中南平岛，

有九十三个小小村落。

有一群中国人在那里悲戚生活，

落难的中华儿女，

在别人的土地上日子难过，

至今还饱受着战争的折磨。

关心她，

帮助她吧，

看我们该做些什么。

关心她吧，

帮助她吧，

我们应做些什么？！

央视开播的《中国远征军》，其哀哀的主题曲，又涌动起当年难忘的回忆。近些日子，央视又接连播放一位位长期滞留国外，在鲜花和掌声中荣归故里的远征军老将士的画面。至此，我的心似有松弛。依稀觉得，曼谷的那座篱笆园，已经被一轮喷薄的红日照耀，艳阳如火。

        樵夫 2011.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