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树<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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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有一年,村子里死了一位老人。唢呐声从不远处传来,火炮响起,老人的儿女们都扶棺哭号起来。姥姥一生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对于死亡却也坦然。每每听到有人去世,她不免说,阎王爷心里都有数哩,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日子。这天,姥姥坐在藤椅上,呆呆地望着后山。末了,慢慢地说了一句:“人吃了一辈子土,到头来还不是给土吃了?”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像是对我说的。我那时还不太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接话。姥姥一辈子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自然没能留下什么深刻的教诲,如果说有,现在想来,这一句倒颇具几分哲思。
2011年的冬天,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姥姥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姥姥走得很安详,没有惊动旁人,直到第二天早上家人才发现。这像极了她的一生,总是在黑暗中承受苦痛,然后整理妆容,把温暖带给亲友;总是在角落里独自流泪,然后擦干双眼,把安静留给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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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走之前已经五六天不能进食了,肚子早已干瘪,但姥姥的脸上没有痛苦,嘴角似泛着微漾。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妈妈从姥姥的大衣柜里翻出一件崭新的叠的整整齐齐的马甲,我一眼便认出那是给我缝的,眼前彷佛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冬天的日夜,姥姥就着惨淡的日光或是昏暗的灯光,举着颤巍巍的双手,一针一针,一线一线地赶制衣服的画面。我的泪又来了。
亲朋故友、邻里乡亲赶来吊唁的人早已把二层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念着姥姥的好,都舍不得她走。我们这些做后人的,一来悲痛于姥姥的离去,一来欣慰于姥姥的善缘。
世界上有无数条路,姥姥走过了最普通不过的一条。姥姥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六几年自然灾害,村里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了,还有人吃蛆、吃观音土,总算活了下来。再大的事儿,天王老子来了有什么可怕?又常跟我们讲:“你们赶上了好时代,不知道饿饭的滋味,将来出息了,可不要忘了国家,也不要忘了爹妈。”姥姥不会说普通话,总是把“国”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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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上初中起便常年在外求学,算来我已离开故乡十几年了,儿时的村子怕是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知自己还能否认出。惟有和姥姥一起生活的那段记忆,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清晰深刻,逐年地定格成一帧帧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能磨灭。
姥姥没读过书,自然不会留下一些隽永的文字;姥姥不是名人,自然不能给自己树碑立传,以传后世;但姥姥鲜活的生命和不屈的命运,给我们这些后人们上了最宝贵的一堂人生课,让我们懂得在以后的路途中,如何度过每一条沟、每一道坎。姥姥去世已快六年了,前日读史铁生先生的小说,被作者笔下奶奶的形象所感动,不由地想起了我的姥姥。我的拙笔,要是能够写出姥姥的十分之一,哪怕是百分之一,也算不枉姥姥从小把我拉扯大。
栀子花开,栀子花落,姥姥的树还在,姥姥已不在了。
——2017年7月于学院路作,2019年7月于望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