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苦熬(三)

2020-04-28  本文已影响0人  慧聚人生

       一九六二年刚入秋,父亲回来了。将近一年的审查没有一点结果,组织上也没给个任何说法,让回村劳动接受改造。就这样一个轻率的说法,从此造就了父亲的命运。再也没有激情的讲课声,听不到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曾经念念不忘的教书生涯,如今变成了遥不可及的终身遗憾。什么也没得说了,回来就好。

       父亲回来那天,我们急切的向着北沙滩望了整整一天,妈妈把饭热了又热,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小城门洞上来了。父亲是走山路从县城回来,走山路接近,但是一路爬坡下沟非常难走。整整走了一天的山路,看上去父亲的腿有点疼,他吃力的把裤腿放下来,立起身来。我和二姐连忙握住父亲的手,‘你们是不是早瞭上了。’父亲微微笑着问,‘嗯’,我俩克制住嵌在眼里的泪水。这时,村上的人们看到了,‘啊,四哥,回来了。’都过来问候,显得非常亲近。毕竟离开这么多年了,父亲难以控制的故土情感一触即发,说话带着颤抖的声音,眼泪情不自禁的落下来了。是啊,父亲的回来,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落难归根。在心灵上,情面上聚集了难以表达的复杂心情,脚下是给了自己养育生命的土地,眼前是多年不见的乡亲。故土应该不能忘记这个在乱世中摸索挣扎的孩子。曾经的欢喜与忧伤,如今的失落与委屈,都交与这一刻难言的情愫。父亲在这难言的情愫中,包含着对故土的思念,包含着对漂泊后的含冤负屈,包含着愧对亲人的情感。这情感一旦失控,就想要倾诉累积在心中的痛苦,此刻,父亲却把痛苦留在含笑的眼泪中,而后他和人们报之一笑,回到家中。

      妈妈把热了一天的饺子端上来,放到父亲的面前,眼看着消瘦了的父亲说,‘快吃哇,饿了一天了。’两颗脆弱的心灵同有一种委屈的情绪,促使他们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快吃饭哇,一会儿就冷了。’我们看父亲吃得很香,重逢的伤感抹去了许多。这一刻,亲情抚慰着父亲受伤的心,倾注了家的温情与体贴。

       说实话父亲在我母亲的眼里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多少年来父亲已经习惯了,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母亲经常说他,‘多会儿也得伺候的服服帖帖的。’母亲所有的家务自己揽着,父亲从不过问穿衣吃饭之类的事情,正是‘闲事不管,乱事不谈,的自在人。可母亲从来没有怪怨过他,这一年来,母亲每天都念叨几遍,心里牵挂着父亲的冷暖。是的,在父辈们的情爱中,是没有山盟海誓的话语,只有地老天荒的相伴。他们在淡淡的相守中,你是我的唯一,我是你的依靠,他们只有你我的相濡以沫的相持,不会有甜言蜜语的承诺。

       在父亲回来不久,我哥放假回来了。我觉得家中似乎又有了生机,显然这是我哥回来让日子重新振作起来了,一家人的生活才多了欢乐和笑容。父亲似乎也从伤痛中慢慢走出来了,看似格外珍视当下的幸福。诚然,假如一个人无力改变现状,却沉沦在痛苦之中,还不如正视现实勇敢面对,把自己的勇气和所有亲人的勇气加在一起,同舟共济一同去面对吧。

      秋初的早晨,是最好的时光,湿漉漉的雾气还没有散尽,橙黄色的阳光就穿过晨雾照射到高高的树梢。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明快让人觉得身心的爽快。一会功夫,雾气散尽,远看山仿佛浴过晨雾后精致出一派生机,脚底是湿滑的小路,我再不远看,只顾脚下,走着,走着,只觉得天地间是这么安静。

       这天是七月十五,是祭祖上坟的日子。一大早父亲领着我去上坟,我还是第一次去上坟,心中难免有几分戚戚的怪异,但是有许多好奇的想法,还是愿意去的。沐着阳光,踩着晨露。走在浓密的小草上,草地踩上去柔软而湿漉,脚下便发出‘嚓嚓’的响声,惊起了河边草地的青蛙,这青蛙大的小的也太多了,弄得我无从下脚,担心踩着它们,只好放慢脚步小心翼翼的迈着长短不齐的步子。我想象,这是父子俩头一回相随走路,有种从未感受过的愉悦一路相伴。过了河,顺着沙滩边的大兴渠一路往东进入山西的地盘。

       父亲今天心情很好,一路给我讲着陈年的往事。这里叫‘小教场’。相传当年祖上在乱世年间,在这里猛然兴起习武操练的‘绿林军’,在这里曾经有过铁血男儿的呼号,有过风云时代的气概,烈烈扬扬的去对付龙争虎斗的年月。后来,即便是漫长的时光也不能将曾经的激昂隐藏。岁月给传下来就叫‘小教场’。父亲讲得有点兴奋眼睛似乎变得炯炯有神。我想,该是为祖上曾有过播扬了生命的豪气而自豪吧,因此到后来认为这‘小教场’是祖上有着生命高度的地方,也就认为这‘小教场’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我也明白了为啥坟地还跨省越界呢。

       我们从一条小沟爬上了沙滩,祖坟就在跟前。地面宽敞,排列着一溜坟堆。站在这里四处展望,通达无阻,满眼爽快。可这儿是处于沙滩边缘久经风雕雨蚀而变得支离破碎,仿佛是块被撕裂的地毯,破损了整个边缘。当年的教场被岁月的荡涤后已是静寂一片,昔日的豪气已去,只是留下了遥远的记忆。

       父亲把难得的一些祭品放在坟前,安慰祖上实在是拿不出像样祭品了,只能心存孝心祭奠祖上了。父亲跪与祖父坟头换的一脸漠然的表情,一声哀叹,几句追怀,就让父亲陷入同祖父的情感之中。十多年来的漂泊与受屈,饥饿与苦难,在这无人的旷野中,父亲在这里与无法对话的先人对话。霎时间,让我感到有一种情感的浸入,怔怔地站在父亲身边陪着流泪。我没有见过祖父,或许这眼泪多半是为父亲流的吧。我只知道父亲的不幸,只见他一张松弛的脸上泪流满面,他在这无应的坟头前诉说自己的艰难,似乎觉得在倾诉后获得了某种心灵的安慰。而后,站起来绕着坟地告诉我土堆下埋得是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祖辈们。

       时值初秋,庄稼正茂。我的心紧绷起来,不敢在坟地来回走动,只觉得脚下都是死去的人,赶紧从坟地出来,感觉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再看这里又寂静而神秘起来了。‘走哇,咱们去新平堡看看吧,’父亲回望一眼坟地说。

       父子俩过了河,进了北门,来到新平堡大街上。父亲是从来不逛街的,今天领我进来,让我蹊跷。原来父亲是给我买铅笔准备秋季让我念书。他那双曾经翻弄笔墨的手递给我两根铅笔,给了我一个郑重其事的目光说,‘秋天你就要念书呀,要好好学习。’父爱给了我一个最响亮嘱咐,这时,我看着父亲,让我觉得父亲瘦削的脸上的神情有慈爱,有期望。父亲不愿把自己一败涂地的结局让我延续,他对我的将来还是给予希望的。我拿着两根新买的铅笔,让我兴奋不已,高兴的早早地跑回家里。

       我对念书早已向往已久,隔壁的学校早已都在我的感受范围,书声朗朗,欢声笑语,让我多少次心动。我八岁了,还迟迟不能走进学校的苦恼是我们这个家的来回折腾,这父亲一回来就让我念书,并没有因打击而失去对子弟培养的信心,然而,我能念书的日子,还得熬过这眼下的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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