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阿竹妈妈,你在哪里呀?(上)》
(摘录自偶像太宰治的名作《津轻》,标题自拟)
列车在落叶松林中奔走,这一带如今已被辟作金木公园。园内有一片池沼,名叫芦之湖。早些年,大哥似乎捐赠过一艘游览船给公园。不一会儿,列车到达中里。它是一座人口约四千的小镇。由此地开始,津轻平原地势越来越狭窄,往北可到内潟、相内、胁元等村落,水田面积明显减少,也许这里可以称为津轻平原的北门。幼年时代,我曾来过这里玩耍,因为家中一户姓金丸的亲戚就在当地经营吴服屋。那时我差不多只有四岁,除去村外那道瀑布,其余都记不大清了。
“阿修。”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回过头一看,金丸家的女儿正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她比我年长一两岁,看上去却一点都不老。
“好久不见。你打算去哪里?”
“哎,我准备去一趟小泊。”我一心期盼快些同阿竹重逢,对于别的事使有点心不在焉,“我要搭这趟巴士过去,那么,失陪了。”
“这样啊。你回程记得来我家一趟哟。我们在那边的山上盖了栋新房子。”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车站右手边绿色的山丘上矗立着一栋崭新的屋舍。倘若此行不是为着去见阿竹,我一定会很开心地看待自己与这位青梅竹马的偶遇,并且乖乖地顺路前往她的新家做客,从容不迫地同她畅聊中里的见闻。奈何眼下我一分钟也不愿意浪费,根本没有耐心理会这些琐事。
“我走啦,下回见。”我语气敷衍地同她道别,匆忙搭乘巴士离开。巴士里非常拥挤。在去往小泊的路上,整整两个小时我都一直这么站着。
......
巴士爬上山路往北行进。眼看路况越发恶劣,车身颠簸得厉害。我牢牢抓住行李架的铁杠,弯腰打量窗外的风景。果然已置身北津轻了呢。与深浦等地的风景相比,这里有些荒凉,人迹罕至。山上的树林、灌木和竹丛自顾自生长,仿佛与人毫无关系。虽说同东海岸的龙飞相比温和不少,但附近的草木所构成的视觉印象还是离“风景”有一步之遥。因为,它们与旅人从无对话。不一会儿,十三湖映现在视界之中,冰冷地泛着苍白水光,犹如一枚盛着水的浅浅的珍珠贝壳。
这片湖泊优雅却遥远。湖面平静无波,看不见一只船。它分外空阔,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它是一汪遭人遗弃的孤独水泽。连流云和飞鸟都不情愿在湖面留下影子。
......
临近正午时分,我顺利到达小泊港。它是位于本州西海岸最北端的港口。再往北翻过山岭,就是东海岸的龙飞。换句话说,这里是西海岸最后一座小镇。以五所川原一带为中心,我像落地钟的钟摆一样,从旧津轻领西海岸南端的深浦悠悠地晃回原点,紧接着一口气荡到位于同侧海岸北端的小泊港。
这里其实是座人口约二千五百的渔村,中古时代便有他县船只进出,尤其是通往虾夷的船舶,为了躲避强劲的东风,一定会在这处港口稍事停留。......这里的水田位于村外不远处,面积十分有限,不过水产相当丰富,不仅能捕捞鮋鱼、六线鱼、乌贼、沙丁鱼等鱼鲜,还盛产海带、裙带菜等数量丰富的海藻。
“请问您认识越野竹这个人吗?”走下巴士,我拉住一位路过的行人,立刻向对方打听。
“越野……竹吗?”对方是位中年男子,身穿国民服,看上去像是村公所职员的模样,他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个村子里有不少人家都姓越野……”
“她以前生活在金木盯。再就是,如今五十岁左右。”我拼命解释道。
“啊,我想起来了。这里的确有你说的这么一位。”
“果然有吗?她住在哪里?家在哪个方向?”
我按照男子指点的方位走过去,找到了阿竹现在的家。那是一间店面将近六米宽的五金铺,小小巧巧,比我在东京租住的破屋倒是气派十倍不止。店铺门口静静地垂着暖帘。不好,这么想着,我立刻冲到入口处的玻璃门旁一瞧,果然门上挂着一把小巧的南京锁,将店铺锁得严严实实。我试着推了推旁侧的玻璃门,每一道都关得牢牢的。
没有人在家。我束手无策,擦了擦汗。还好并不像搬家了,大约临时有事外出了吧。不对,这里是乡下,和东京应该不一样,乡下人出门怎么会这般郑重其事地放下门帘、紧闭门窗呢?阿竹这一趟说不定会出去两三日甚至更久。这可糟糕了。莫非阿竹有事去了别的哪个村子?这很有可能,我真是傻瓜,以为找到她的住处便万事大吉。我叩了叩玻璃门,连声换道:“越野太太,越野太太。”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叹了口气,走去街对面那间离阿竹家几步之遥的烟草铺,向对方打听:“越野太太家好像没人,请问您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吗?”店铺里那位精瘦矍铄的老太太若无其事地回答:“不是去参加运动会了吗?”
我顿时来了精神:“那么,运动会在哪儿举行?是在附近吗?还是......”
老太太告诉我运动会场就在附近,离这儿很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路过一片农田,再往前是学校,运动会便在学校背后的场地举行。
“今天早上,我还瞧见她拎着几只饭盒,和孩子一块儿去了。”
“是这样啊。谢谢。”
于是,我又按照老太太指点的方向,顺利找到那片农田,沿着田间小道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沙丘,沙丘上面便是那所国民学校。我绕到学校背后一看,整个人目瞪口呆。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它简直令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这座本州北端的渔村,此刻正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典,它美丽而喧器,甚至飘荡着一抹悲凉的意味,与从前的庆典别无二致。我首先看见那些飞扬的万国旗,其次是盛装打扮的姑娘们,还有四下里分明是在白天却醉醺醺的人群。运动场周围密密麻麻地搭建起近一百间简易凉棚,不对,若光是运动场周围,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凉棚,我发现就连那座能够俯瞰运动场的小山丘上,也齐齐整整地立着一间间铺有席子的凉棚。似乎正值午餐休息时间,家家户户各自坐在铺着楊褐米的凉棚里,揭开便当套盒,男人们举杯对酌,孩子与女人们享用餐食,言笑温柔。见此情景,我越发切实地体会到,在本州北端的贫寒村落,能够举行如此朝气蓬勃的宴会,真是让人不敢想象。古代诸神豪放的笑颜与豁达的舞步,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展现在我面前,而地点竟然是本州的某片穷乡僻壤。我觉得自己仿佛童话故事的主人公,为了找寻失散已久的母亲,不惜跋山涉水三千里,最终抵达国境边缘的沙丘上,却适逢一场喧器华丽的祭神舞乐。那么接下来,我必须从这群欢天喜地祭祀诸神的人群中,找出那位养育我多年的母亲。
我和阿竹近三十年来未曾谋面。她有着大大的眼睛和红润的脸颊。记不清是在右眼睑抑或左眼脸上有一颗赤色的小痣。关于她的容貌,我只记得这么多。可我很有信心,倘若见到本人,必定可以认出。环顾一遍运动场,我差点没哭出来。要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个人,难度果然不小。我连从何处着手都不晓得,只好围着运动场漫无目的地绕圈子。
“请问您知道越野竹在什么地方吗?”我鼓足勇气,询问身边的青年,“她大概五十岁,就是镇上五金铺的那位越野太太。”这些已经是如今我对阿竹的全部了解。
“五金铺的越野,”青年思索着,“啊,我仿佛在对面那边的凉棚里看到过她。”
“是吗?是那边吗?”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总觉得在那儿看到过。你去找找看吧。”
青年口中的“找找看”,委实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大工程。而我又不能对青年煞有介事地说,我与对方已经阔别三十年之久,云云。我对青年礼貌地道了谢,惴惴不安地按照他随手所指的方向找去。可这样根本无济于事。
最后,我终于猛地蹿进一间凉棚,里面的一户人家正围坐在一起,享受午餐时光。
”恕我置昧,打扰一下。请问越野竹…就是五金铺的那位越野太太,在这里吗?”
”你找错人了。”身材胖胖的太太十分不悦地皱眉道。
这样啊,真是抱款。请问您有没有在附近瞧见过她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毕竟这地方人多得很。”
我又去了别的凉棚挨个打听,对方说不知道,于是我再去别的凉棚。仿佛被不知名的东西附身一般,我逐一询问对方:“阿竹在吗?五金铺的阿竹在吗?”绕着运动场走了两圈,我仍旧一无所获。宿醉似乎还没有消退,嗓子也干得难受,我去学校的水井边喝了点水,接着回到运动场,在沙丘上坐下,脱掉夹克外套擦了擦汗。我坐在那里,怔怔望着远处的男女老少,以及他们幸福快乐的模样。人群中的某一处,阿竹就在那里,确实就在那里。她对我迄今为止的艰难困苦一无所知,正打开便当套盒,照顾自家孩子吃午餐。我甚至想过,不如拜托学校的老师广播寻人,在校园喇叭里大喊:“越野竹太太,有人找。”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极其厌恶这种粗暴的方式。我不喜欢利用如此夸张的近乎恶作剧的手段,无理取闹地伪造出自己的喜悦。
或许与阿竹是今生无缘了。神明告诫我不可见。那么,我便回去吧。
伊藤润二改编的《人间失格》漫画,阿时即太宰治的乳母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