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鬼簿丨魈鬼乱人间
一
宋孝宗隆兴年间,浙江有个官二代,名叫薛季宣,字世隆,是已故财政部副部长薛徽言的大公子。
在成为“永嘉学派”创始人之前,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干过一件“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事儿,经过了几番天地鬼神大乱斗,方才保住一家平安。
事情发生在一个秋天,薛家邻居沈家的老母亲生了病,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薛季宣就让他的小衙内薛沄和两个何姓外甥一块儿去瞧瞧。
沈家也是大户,花重金请了巫师沈安之驱鬼,薛沄带着两个小兄弟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神将身穿紫金甲、腰佩狮蛮带,长仅数寸,立于茶盘,一面吃喝一面说话,像普通人似的向他哥仨打招呼。
哥仨正看得出身,神将已经逮住了沈氏小妾的魂魄,夹在腋下,发足疾奔,去捉沈母的魂魄,分分钟就追了回来。
众人见魂魄形貌和生人一样,接着变成一道绿光,射入沈母的头顶,不多时沈母便觉浑身上下很是通透,病竟好了。
薛沄回到家,逢人就夸,把所见巫师驱鬼治病的事,说得神乎其神。
当时,薛季宣侄女家,经常受山魈鬼怪祸害,侄女忧心成疾,整日心窝犯痛,便托薛沄请巫师沈安之来捉鬼。
沈安之手到擒来,很快就捉到了两个魈鬼,状如猴子,但无手脚。
捉鬼的神将说:“还有三个山魈鬼已逃远了,要赶快跟踪追赶。”
片刻间,便有数百名金甲士卒,举着旗子来前,旗面上画三辰八卦,光灿夺目,捕捉魈鬼的刑械器具,一应齐整。
士卒们人手一张弓弩,弓弩上有八个龙头,秘藏机关,启动机扭,就有八龙张嘴,从口中喷射箭头。
有了大部队助阵,神将犹如打了鸡血,倾刻间就缚捉二个魈鬼,接着又捉到二妖精,一个头戴青巾,一个头梳长髻,都以树叶遮盖身体,沈安之随即将其关进监狱,严加盘查考打。
地狱中阴森可怖,滚汤沸油,锉椎刀斧,随要随到。
鬼怪受刑,粉身碎骨,沈安之拿捏有数,令其死而复生,然众魈鬼受尽百般酷刑,仍不认罪承认。
沈安之叫来一个骑马的蓝脸将官,让他审讯惩治,将官厉声呵斥,亲自下手折断魈鬼四肢,投向空中,地面立有无数长矛,一根根的戳着鬼怪残肢。
蓝脸将抖擞精神,把七七四十九路手段尽数使出,薛沄跟着沈安之远远观看,唬得目瞪口呆,眼前所见比他亲爷爷、亲爹平时闲谈中提到的刑房还要可怖,最终鬼怪屈服,说了实话。
原来是宅门里一株老柳树成精,沈安之带人刨开树干,从中空的树洞中得书一卷。
沈安之告诉薛沄:“这就是女子的鬼魂。”然后把书投入口中,吹出青烟一缕,飘进侄女的头顶,经过一夜,女子病情少愈。
薛家父子由此对沈安之更加敬重。
第二天,神将说:“魈鬼三人,自以为其体重力大,不肯投降,还领兵拒捕,请出兵攻击。”
沈安之口占咒语,遂发兵数万,且召集城隍五岳兵士,气势浩荡。
不成想刚接阵就被打的屁滚尿流,幸存的士卒被割掉鼻子、砍掉双手逃回来,说:“整个城墙里都成为战场,我军巷战,都处于不利地位。”
沈安之又派铁巾将率领十倍之众,前往战斗,仍是不敌,战况不断传来,沈安之仍怡然自得,毫不在乎,烧符念咒,又请玉笥三雷院兵增援,从早战至日暮,仍不分胜负。
又过了两天,才有旗牌官来献捷报,前线捉得一头目,穿帝王礼服,戴帝王礼帽,帽上插朱缨,沈安之下令把他囚禁起来。
前方士卒正待回师,只见有大青鬼自称雷部将,站在半空中,云气萦绕全身,在云间擂鼓,雷霆之声,震耳欲聋,声中涌出金蛇,长数丈,乘着电光钻进了冥幽地狱。
当夜,神将说:“听说远方鬼怪聚集,有金蛇入地狱做先锋,还打算来劫我监狱。”便下令将鬼犯送入囚车,牢固关紧,周围用披甲神兵,日夜守卫。
沈安之焚烧纸钱数万,用以犒偿将士,薛家父子更是不敢怠慢,香烛纸马所用物事,全部安排妥当。
战事已经过去十几日,薛沄侄女的病仍不见轻,反倒比之前更重。
沈安之又率领神将前来:“女魂又为鬼怪夺去。”
在薛沄的央求下,沈安之再置法坛,打散头发,步星踏斗,手执宝剑,讲着咒语,并下令此前凡所擒获俘虏,都要严加禁锢,不得任何人探视,薛沄自此以后,再见不到之前捉到的魈鬼。
二
侄女病情未见好转,神将形体却渐渐长大如人,在薛家同住同吃,像一家人一样。
一日,神将见到薛季宣,便拱手行礼,请薛季宣坐下来和他谈论鬼神之事,说:“并不是真有鬼神,原都起源于人心,人心有鬼就有鬼。无无有有,无所统一,自相矛盾。”
薛季宣当时已经有了哲学家的潜质,对神将这番唯物主义言论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神将又向薛季宣谈论学问之道,说:“应当读睿智、显谟两位先生的文集。”
薛季宣说:“世间没有此书。”
“书已为秦始皇焚烧了,承烈先生,是显谟先生儿子。”又说:“人无信不能立身,果是来自自信,这就是显谟先生作人之道,这些都是从学中而得到的。”
季宣外甥久害病疟,姐夫来家看到此事,感到很奇异,显得十分恭敬,神将便扭头对他说:“我听到您姐府上也有魈鬼作怪,不如一并让我降服了吧。”
姐夫当然欣然接受,可是沈安之听说此事后,却没有答应。
薛季宣姐夫为了给儿子治病,专程登门求见沈安之,沈安之这才答应。
做法事那天,降下神仙三人,其中一个很象左司郎中薛徽言,他叫季宣小名说:“虎儿,我是你爹,今为天上明威王,位于岳飞右。我亲家孙秘丞分管五雷兵,明日孙公要来见你,准备好酒席等待。”
神将率士卒一番恶斗,捕擒七鬼,都关入监狱,等到深更半夜,呼审囚鬼,像人世间过堂一样。
天亮后,大批神将驾临,从此不再离堂户,自称南北斗星君、直武大帝、东岳大帝、灌口二郎、成汤、高宗、伊尹、周公旦、陈抟老祖、温国公司马光等。
阎罗王后至,望诸神将再行拜礼,指示阴曹官吏索取薛家早先死亡的人,叫来男女一十六人,季宣父母及外舅孙公都在,一家人整整齐齐,一个不少。
沈安之让薛季宣大摆宴席,众神将酒足饭饱,说:“监狱的事情还未说清楚,明日还需再来,今日准备的酒菜太简单,改日必更丰富,使达到敬客之礼。”说罢拍拍屁股就走了,只留两偏将巡查。
薛沄出来走动,看见官吏士兵堵塞路途,所经祠庙,庙主都出来迎接拜谒。
一个走卒正在炫耀:“上天在下元节,考察诸神功过,我家大王转为飞天大神,以元帅身份总督五院。”
五院乃是巫师沈安之行法所请的神,薛沄觉得很奇怪,便把听来的话学给了他爹,说完又补充道:“此恐怕是什么鬼怪假托的,不必再来供奉他们。”
薛季宣想起院子里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样子,说:“鬼神的事很难知道确实,既然自称是我家祖先,怎得不去祭祀?”
神将知道这件事后微露不满,想吓唬吓唬薛季宣,便声称要上奏天庭,诉薛家后人等不孝,请求减其寿命。
三
到了晚上,众神将又相聚,自设供桌,使堂庭变幻得十分广大。
宴会现场挂的帐幕都用绣锦做成,用的器皿都是金玉制就,男子穿着貂蝉官服,妇人穿着美丽的衣饰,待女身上也都装饰着珍珠翡翠金银和宝石。
薛沄也算见过世面,但是当晚所用乐器,例如埙、箎、柷、敔这类古乐器,也是头一回见到。
众神将宴饮无度,演奏音乐的歌妓,千姿百态,听其音调,好似徐风远远送来,演戏的伶官大都是算预言未来事,但是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是在瞎扯淡。
这时,左司郎中哭着说:“你们以为人死如灯灭,什么也不知道,对吗?即使有人用这话蛊惑你,也不是你们的过错。赶紧去画几幅我和孙公的像,还有在场各位神将的像,供奉在家里。”
薛季宣说:“父亲大人死为天神,是很好的事,子孙们蒙受神恩,不过,不要用怪异的方法出现,以获取来路不正的享受,今后希望能做个好神仙,不要再来捣乱了。”
季宣父亲左司郎中思忖良久,方才点点头。
薛季宣妻子名叫孙淑,也就是上面提到的孙秘丞的女儿,也怀疑这些神道是假的,天亮后告诉薛季宣今后不可再祭祀。
季宣没话答对,而那个孙淑的父亲左司秘丞,突然幻化出现,蹲在床角哭泣,说:“你们真要和我一刀两断吗?”
孙淑说:“公公和父亲能有幸降临,是件好事。可是不应当暗中来到了女的卧床边偷听呀!”
薛左司和孙秘丞听了都十分惭愧,便说:“你说的对!”说罢,遂骑上虎走了。
孙淑对嫂子说:“我的公公我的父亲都是正人君子,必然不会这样作,那一定是假其名义,而行偷窃供祀饮食的妖鬼吧。”
刚说完话,就有二个打前站的差使出现,说:“此等都是假冒,真正的飞天王派我来捕捉魈鬼。”
薛季宣大声斥叱说:“你们这些魑魅鬼怪,没有一点正经样子,又想拿真正天王欺诳我。”遂拔剑击之,二差使当场显出原形,霎时满室尽是魈鬼,一会儿功夫又消失无踪。
第二天,薛沄在书房读书,又有推门进来报告的,说:“冒充大王的二个魈鬼已伏法诛杀,我来报你知道。”
薛季宣正好在场,当即以剑扫去,冒出一片血光,于是,其它奇形异状的鬼怪,都很快跟着跑到书房中来,薛沄只是不理,最后那些鬼怪没有办法,才算离开。
其中有一个蛸鬼躲在庭院里,阴恻恻地说:“白天我无可奈何你们,到夜间让你们尝尝苦头。”
果然到了后半夜,魈鬼又来吓唬薛沄,薛季宣把薛沄抱于怀中,山魈要往薛沄嘴里塞东西,季宣赶忙用手掩住薛沄的嘴,争夺间有一粒小药丸掉坠季宣指头缝里,立刻疮毒红肿起泡。
魈鬼又偷偷把那东西扔到食器中,孙淑取来吃了,却没有伤损。
闹了半夜,魈鬼仍不去,这时薛沄困倦,精神不能支持,便默涌《周易·乾卦》,才稍觉安定,可一停下,魈鬼就继续胡闹。
孙淑取出真武大帝的画像挂到墙上,薛沄觉得如人往身上喷洒冷水,冷得和冰雪一样,这时魈鬼便化作光气,穿窗而灭,薛沄才回过神来。
四
薛家商量,请正经道士来行正法治魈鬼。
魈鬼闻言,便聚众商量该如何应对,并研究道士的短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唯一没有短处的道士叫张彦华。
这话恰被薛季宣听到,薛家随即邀请张彦华到家。
张彦华才到薛府,便抓住一个魈鬼,叱令说实话。
魈鬼说:“我是西庙五通九圣,沈安之所奉祀的,都是我们这些山魈鬼怪之类,这地方人们对我均很谨敬,唯薛家则不然,故而同沈巫相勾结,阴谋薛氏儿子,今天既然马脚败露,甘愿从此不再来,请放一条生路”张彦华放走了他。
第二日,妖魈又兴风作浪,攻击薛沄更甚,华道士开始召神讨伐。
薛沄看见神人披发飞行于天空,乘铁火轮,魈鬼用药瓢迎战,战无数合,都被击败丧命,被张彦华放走的五通九圣,自称神将,穿戴纱帽赭服,与道士一同踏星步喷洒法水,没有一点害怕。
华道士暂且收阵,连夜写张章,上奏天庭,收拾出一间屋子为监狱,放置了炭灰。
到天亮,走进狱内看灰迹,见一鬼一妇人被缚,狱吏穿着红衣在旁站立空中,鬼反呼正神为贼将,说道:“不要用戈矛刺我,我是王邦佐,铁心石肠,你们如何能奈何于我?赶快修我庙就算了。”薛季宣不再问下去,领着仆人拆毁庙院,并砸断土神像的头。
薛季宣回到家,陆续又来了六、七人,有一人自称名叫萧邦贡,薛沄急呼:“神将怎么不擒拿他?”
随即有大星出现在中庭天空,其下云雾腾腾,吸在三个魈鬼扶摇升起,一会儿,便又落到灰室里,其他四魈逃跑。
只见火轮、石斧在云雾中出现,雷电交加,最后俘获小鬼二十一名,都被砍下脑袋,其中十五具鬼尸体,有火烙的文字在背上,文称“山魈不道,天命殊之。”
其余六具鬼尸,背上印文称:“古埋伏尸,不著坟墓害及平人者,竿枭其首以徇。”
当晚,打开狱门,灰迹纵横凌乱,被缚的十五个妖魈,即将送至北酆都城,金甲神手持黄纸符敕,让薛沄看,上面列有九颗星,中画黑杀符,下面写道:“大小鬼神邪道并诛之。”
薛沄赶紧作了记录,拿给华道士看,华道士十分高兴,说:“这是玉帝手令。”
狱吏又说:“敕令已定,立即执刑就可,首恶不是王邦佐,实际是萧文佐、萧忠彦、李不逮,其余还有很多,姓名不值一提。”
一个狱卒便把木驴、石砭、火印、木丸之类陈列廷下,狱吏立案成卷,法律条文放满桌几,呼军士依律正法。
正要立即行刑,一小吏手捧旨意来到,说:“已有特别旨意,不必按律令逐条办事。”
神将先把礼罪实事列于漆板,又换了红榜上,用黄金填写,并立一杆大旗,旗上写太清天枢院,下边树立揭示牌说:“奉敕由某神将行刑。”
狱吏把文书让薛沄看,说:“有敕令,诸魈鬼和其所附的土偶,一并立案,依律严惩。”
有称为五雷卷官的进言说:“首犯要以阴雷击死,都是三生三死,次犯十五人一律肢解,其余用阴雷击毙。”
遂引来三个魈鬼主犯,用雷震死用水浇灌头顶,一会又复活,这样三击才死,用竹篮盛其尸体而去,三面红榜标写在后,一是九圣、一是山魈、一是五通,犯罪实事有状案,然后分布于庙内。
接着用驴床钉二男四女及六个魈鬼,刽子手头戴红巾,身穿虎纹衣,也各书写其罪。
一人是老婢华奴,因雷震死而为厉鬼;
一人死于非命为木魈鬼;
一男因暴死而后行疫为厉鬼的;
山魈正神而作邪恶的;
诈称九圣者;
偷盗正神庙内的食物者;
生不正派,死为邪鬼及杀人误国无所不至,特别是行迹诡秘假冒某人的罪鬼,都先口吞木丸而后碎其肉体死于雷火者又二十二人,按照天律,执刑完毕,山魈鬼怪尽化灰尘,无影无踪,失去所在。
武官吏手持天枢院牒文致送季宣说:“山魈被戳杀,本院不敢违背天命,是依据臣僚奏请,专一敕令执行的,所以要用公告牒文照会。”
彦华道人所降下的天兵天将与沈巫的魈鬼鬼神,都是一个样子,但天神说话声音如钟声金玉,细如婴儿;而魈鬼的声音则混浊不清。
当初郡县百姓敬奉九圣淫祠,祸害百姓很久时间,自从这以后,魈鬼才算绝灭了。
季宣这才觉悟,悔恨当初轻信巫师沈安之,才召来大祸,自己写一篇文章叫《志过》,薛沄这时才十四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