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故人归
(一)
当看到那句“我抽烟我喝酒我纹身我打架,但我仍是个好女孩”在各大社交网站疯转的时候,徐泽满脑子只剩下“呵呵”。真不明白现代人的评判好坏标准到底是什么。如果按这个来说,抽烟喝酒纹身打架的小混混徐泽仍然是个好男孩咯?但他显然不是,连他自己都要承认,说的人绝对是脑袋坏掉了。
每当清晨看着他靠在北街的巷口,迎着微薄的阳光吞云吐雾时,每当看到有父母牵着小孩路过,徐泽就会冲着小孩吹一记响亮的口哨,在尖锐的回声里放肆的欣赏他们吓得一头扎进父母怀里的惊慌样子。
还真他妈好玩,他心想。
不过这样供他恶趣味的时间不会太久,就会有拖拖拉拉又慢吞吞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徐泽眯着眼睛听着,仿佛听着声音都能看到脚步的主人不紧不慢的样子。
一步
两步
三步
直到一双小手拉拉他的衣角。
“阿泽,我到啦,咱们走吧。”
那是十八岁的顾娅,栗色的长发软软地垂在肩侧,扑闪的大眼睛带着水光,乖乖地看着徐泽。
徐泽习惯叫她“丫丫”,因为面前的这个小丫头,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一汪水一样,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侧头吐出烟圈后,徐泽捞过顾娅的手道:“走了。”
顾娅杵着不动。
“怎么了丫丫?今天出来晚了,再不快走就要迟……”徐泽愣了一下,看着顾娅把自己衬衫里出外进的衣角一点点掖好,然后再一颗一颗地扣上只扣了两颗的纽扣。
“喂都扣上勒得慌!”徐泽企图阻止,但被顾娅固执的挥开。
顾娅像修建花草的园丁一样认真修整着徐泽惨不忍睹的衬衫,直到衬衫在徐泽挺拓的身上板板正正,一丝不苟,顾娅才满意的笑道:“衣服要好好穿。”
徐泽看着她这副讨糖的样子也想笑,偏头扯了扯衬衫领子,商量道:“成,好好穿,但是大小姐,现在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我们能不能快点启程呢?”
顾娅皱着眉头,努力反应了一下十分钟这个概念,道:“我还要做值日。”
徐泽无语,给顾娅把帽子戴上,道“那我们今天就跑着走,好不好!”
“好!”顾娅似乎对这个提议有点兴奋,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那一——二——三——跑!”
“哇哦——哈哈哈——”
“闭上嘴巴,要灌风了!”
拉着顾娅紧赶慢赶到了学校门口,幸好没迟到,徐泽给顾娅拍拍后背顺顺气,推推她的肩膀道:“好了快点进去吧。”
“我今天五点半放学哦,别忘了来接我。”顾娅走出一半又折回来认真地叮嘱。
“知道了,不会忘。”徐泽想了想来时路上似乎有家蛋糕店,道,“放学带你去吃芝士蛋糕。”
“真的吗!”顾娅星星眼道:“阿泽你太好了!”
阿泽你太好了,阿泽你真好,阿泽你最好了,这种话总能出现在顾娅口中,不过不违背之前徐泽说的,唯一肯认同徐泽是个好人的她,的确是脑子有问题。
徐泽抬头看了看学校名牌,清晨的阳光晃得让人忍不住眯眼,但红底金字依旧如此醒目——青城市特殊教育学校。
顾娅8岁的时候出了车祸,治疗的时候医生就说因为伤及头部,使她的智力水平只能达到8岁儿童的水平,无法治疗。顾家只有一个老婆婆照顾小顾娅,日子过得辛苦,但也能让小顾娅无忧长大。
而徐泽呢,他的脑袋倒是正常,但也是正常清醒却艰难的生活。其实徐泽小时候有一个人人艳羡的和美的童年,只可惜命运无常,十岁的时候徐妈妈因病去世,徐爸爸日日醉酒不到半年也死于车祸,留下了小徐泽野狗一样讨生活。
没人知道徐泽心里怎么想的,徐泽也从来没说过。
徐泽比顾娅大三岁,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
小时候的顾娅是院子里的宝贝,人见人爱,顾婆婆会梳花样繁多的小辫子,会做各式各样的小裙子,小顾娅永远像个小公主一样光鲜亮丽,脆生生的小嗓子张口就能唱歌背诗,惹得大家不知道怎么稀罕才好。
而小时候的徐泽,则和顾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醉酒的爸爸甚少照顾他,他身上永远拖沓着不合身的衣服,袖口和领口永远有着一团似乎洗不掉的污渍,对别人永远是一副戒备的样子。这样的小孩,似乎不讨人喜欢也是正常。
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小孩,却在大人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彼此最好的玩伴。
这是为什么呢,徐泽有时候想,大概顾娅是天使吧,是上帝不忍他悲惨的童年,不忍他自暴自弃,派顾娅来拯救他。
他们的秘密基地是小区后一片废弃的玻璃厂。
每天一放学,徐泽就来到玻璃厂的空地,通常这时候顾娅已经在这玩了一会了,看到徐泽来,开心得像朵绽放的小花。徐泽写作业,顾娅就在一边给他唱新学的歌,背新学的诗,讲这一天遇到的好玩的事,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很多时候,生活的艰难让徐泽感觉快坚持不下去了,但想想顾娅今天还在玻璃厂等他呢,就感觉没那么绝望了。
(二)
晚上去接顾娅的时候有事耽搁了30分钟,徐泽紧赶慢赶到学校时,学校本来就不多的学生早已经走光了,只有被放在顾娅门房,惦着脚朝窗户外面望。
看到徐泽那一瞬间,顾娅明显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委屈道:“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澄澈的大眼睛写满了控诉。
看到她这幅委委屈屈的小样子徐泽就忍不住想逗她,俯身伸出食中二指夹住顾娅扁起的嘴巴,道:“看这小嘴撅的,都能挂酱油瓶了。”
顾娅拼命摇头也无法摆脱徐泽的魔爪:“唔!唔唔!唔——”。
徐泽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固定住乱动的小脑袋,柔声哄道,“带你吃蛋糕,原谅我好不好?”。
顾娅揉了揉被摧残的嘴唇,皱着眉认真思考,道“要草莓味的才行。”
那一瞬徐泽和顾娅离得极近,徐泽都能看到顾娅脸上细小的绒毛,能感觉到顾娅说话间拂到他脸上的女孩子的气息,花瓣一样的嘴唇因为被捏过,殷红得让人感觉有颜色要滴落下来了,突然之间,徐泽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手攥过般紧了一紧。
这种异样的感觉让徐泽有些慌张,他赶紧直起身清了清嗓子,道:“我们走吧,一会蛋糕店要关门了。”
顾娅自然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生怕吃不上蛋糕,担忧地往外赶徐泽道“那我们得快点才行。”
生命中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纵然只是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一瞬,你却觉得如此美好,甘心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徐泽看着顾娅柔软的小手紧紧地拉着自己,时不时地回头催促:“快些快些!”
想,就在这,时间停下来吧。
生命是时间长河中的奔流不息,我只想要这水滴大小的一瞬。
(三)
北街,南桥,一个城市的东北角,一个城市的西南方。
同样是一个城市,但是他们像两个世界般截然不同。
送完顾娅回家,徐泽穿越整个城市,走到城市尽头的一间酒吧,徐泽推门走了进去。
徐泽不是来享受夜生活的,他在酒吧的时间比睡觉的时间都多。徐泽从领了身份证那天起就在这看场子,6年时间,从小喽啰看成管事的。
不过这大概是他在酒吧的最后一天,酒吧的事情太缠人,徐泽想找个正经的工作好留出更多的时候照顾顾娅。他掂量了许久,跟老板火柴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火柴向来老谋深算,盯着徐泽良久才开口道:“就知道留不住你,不是一路人,进不了一家门。要走可以,帮我最后一个忙,完事之后我工资结清,你去哪都和我没关系。”
徐泽知道这个“忙”不好帮,但只要能离开就在所不惜了。
天气一点点的冷了起来,顾娅不喜欢戴手套,徐泽就每天把牵着顾娅的那只手揣在自己口袋里帮她捂着。今天顾娅有点反常,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徐泽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懵懵懂懂的摇摇头。路过街边早餐铺的时候,徐泽注意到顾娅偷偷地瞟了一眼,还咽了下口水。
“没吃早饭么?” 徐泽有些奇怪,顾婆婆从来不让她吃街边摊,每天一定要顾娅吃完饭再来上学的,几十年都没变过。
顾娅犹豫着点了点头,道:“奶奶早起的时候说头有点晕,好像是生病了,让我带面包去学校吃,但是我昨天晚上饿了已经偷偷把最后一个面包吃完了。”顾娅想了想之后皱着眉接着说:“奶奶生病了我好害怕,今天我能不上学么,我想在家陪奶奶。”
还没等徐泽应答,兜里的手机就疯狂的响了起来,火柴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徐泽顿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揉揉顾娅的头示意她稍等一下。
“喂,柴哥。”
“阿泽,到你帮忙的时候了。十分钟之后广场等我。”说罢啪地挂了电话。
顾娅说顾婆婆是感冒,也不知道是轻是重,徐泽心里隐隐地有些担忧,顾娅是没办法照顾病人的,万一被传染了就更不好办了。火柴那面催的紧,自己也没时间回去再看看了。
负责顾娅的董老师等在门口看向站在路边的两个人,徐泽想了想,跟顾娅商量:“奶奶病了,你知道怎么照顾她么?”
顾娅摇头。
“那奶奶生病不舒服,中午没法给你做饭怎么办,还想饿肚子么?”
顾娅犹豫一下又摇了摇头。
“那我们现在就先跟董老师进去,阿泽现在有事,晚上等董老师带你回家看奶奶,乖。”
说完牵着顾娅,把她的手交到董老师手里道:“董老师,丫丫奶奶的身体不太舒服,我这边有事走不开,晚上好像也接不了丫丫放学了,可以请您晚上送丫丫回家,然后顺便上楼看看丫丫奶奶的身体怎么样了么?”
董老师点点头,眼角的鱼尾纹带着慈祥:“嗯,好的,你放心吧。”
顾娅还是不甘心,撅着小嘴眼泪汪汪地用眼神恳求徐泽,徐泽不忍心,刚想轻声再劝她几句,手机铃声又讨债般的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让徐泽感觉前所未有的烦躁,徐泽弯下腰,摸摸顾娅的头发道:“先跟老师进去,听话,阿泽现在有急事,明早去接你上学。”
听罢董老师拉拉顾娅的手:“走啦丫丫。”顾娅的表情是万分得不情愿,但还是牵着老师的手往学校走了。
徐泽一直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顾娅走进教学楼,临进门前顾娅深深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徐泽不知怎的突然特别后悔,不该这么匆忙就推她进去的,顾娅一定有些伤心。
到了广场时火柴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徐泽上车,看到车里还坐了两个人,火柴沉吟了一下开口:“都是兄弟,就跟你们直说了,哥前一阵跟人合伙了一桩外贸生意,出了差错,合伙人半路了,我费了老大的力气查出他在藏身的地方,找上你们,是想找他聊聊,看看我这桩生意,他到底要怎么办。聊出来的结果,我们按百分之五给大家抽成。”具体怎么聊,火柴没明说,但徐泽明白,他不敢做得太出格,叫这么多人只为给自己壮壮气势。
在开往邻市的车上徐泽脑子里都是顾娅回头看他的样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装满了像小动物般的委屈与不安。
徐泽下车 后给顾婆婆打了个电话,隔了好久顾婆婆才接。
顾婆婆:“喂,阿泽啊。”
徐泽:“婆婆,丫丫说你有些不舒服,怎么了,是感冒了么?”
顾婆婆笑了笑:“老了老了,可能是没睡好,早起就有些头晕和恶心,身体乏得起不来床,刚刚休息了一会,感觉好多啦。”
听她这么说,徐泽吁了口气放下了心。顾婆婆身体没大碍,按理说他该放心,但徐泽还是感觉有事情压在心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一帮人走进小区门口时,正好看到一个人拼命跑向路边的汽车,徐泽忙追上去,那人转眼已经钻进了车里,正欲打火,徐泽手疾眼快拉开车门,一把将他从车内拽了下来,扭住胳膊抵在地上。
火柴暴跳如雷道:“还他妈敢跑!老子被你害惨了!你竟然还要跑!”
那个男人狼狈不堪,扭动着想挣开钳制,但就是死咬着牙不说话。
就在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倏地停在了他们身边,火柴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徐泽没反应过来,一个女人穿着精致的套装,气势汹汹地走下车来,啪地甩给徐泽一个耳光:“什么狗东西,放开我弟弟!”说完敲敲车门,车里的保安下来搬下来两个箱子,女人打开盖子,道:“看好了火柴,钱一分都不少你的。背着我带我弟弟做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你骗得了他,蒙不了我,这次要不是他时候明白先撤了,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
女人从地上把弟弟扶起来,看他憔悴的脸上被地上的石子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气得不行,狠狠地看了徐泽一眼还欲抬手再打,是她弟弟拦住了她,道:“姐,走吧。”
女人攥紧了拳头,啐了一口:“杂碎。”留给徐泽一个轻蔑的眼神,带着弟弟钻上轿车扬长而去。
那个轻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得徐泽生疼,一切开始得莫名其妙,让徐泽有些发蒙。火柴推推他的肩膀,道:“完事了,走吧。”
(四)
傍晚的时候,他们回到了清晨,火柴蹲在车上说:“这事哥对不住你,你先回家歇着吧。”
遭受这样一通羞辱让徐泽感觉胸闷的厉害,站在街上想了想,徐泽快步朝顾家走去,但没想到,顾家房门大敞,一个人也没有,徐泽慌了,转身朝楼下飞奔,半路碰上保安大叔。
保安大叔一脸焦急道:“阿泽啊!出事啦!顾婆婆突发脑梗,被送去医院急救了!”
“顾…顾娅呢?”徐泽的声音有点抖。
“也在医院呢!诶!别跑啊!青城二院!别走错了!”
徐泽头也不回地朝外飞奔,青城凛冽的风刮在脸上有着针刺般的疼痛。赶到医院时,顾娅、董老师,都等在手术室门口。
顾娅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看到徐泽来了又忍不住掉眼泪。顾娅哽咽道:“阿泽,奶奶…呜……回家看到她躺在地上……我不想…不想奶奶死……”顾娅哭得直噎气。
徐泽心疼得要命,柔声安慰道:“丫丫不着急,先别哭,奶奶、奶奶只是不小心睡过去了,你看屋子里的医生啊护士啊,都在很努力地帮助奶奶,奶奶一定没事的!”
“那…那我要进去找奶奶。”
“不行,奶奶很累,想要休息一会,你进去会吵醒奶奶的。乖,不哭,我们在外面等奶奶醒过来,让奶奶一睁眼就看到你这么坚强这么听话,好么?”
顾娅委屈地扁扁嘴:“那好吧。”
徐泽拉她坐在长椅上,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披上道:“来,阿泽陪你一起等。”
抢救的时间很漫长,徐泽怕顾娅紧张害怕,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聊天:
“今天中午吃的什么呀?”
“牛肉,和土豆。”
“光吃菜了啊?”
“没有哦,还有米饭。”
“你看那个护士姐姐漂亮么?”
“漂亮。”
“那你觉得你们两个谁比较漂亮一点?”
“我觉得……她。”
“是么?我觉得你更漂亮诶!漂亮很多倍!”
“嘿嘿,只有一点点啦,没有很多倍。”
……
“阿泽我感觉眼睛酸酸的。”顾娅靠在徐泽肩上,小手揉了揉眼睛。
“不要揉,闭上眼睛休息一会,眼睛也想睡觉了。”
顾娅又惊又怕了一天,现在累坏了,不一会就斜在肩上睡着了。徐泽把他抱到旁边的病床,给她盖上被,突然感觉疲惫翻天覆地地涌来,他掐掐眉头,点了根烟。
董老师走过来,徐泽深吸一口烟道:“先别着急,等等看医生怎么说。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手头有。”
董老师皱着眉,想说些什么,又放弃了。两个人各自沉默着,不知等了多久,手术室的门才打开,医生摘了口罩吁了口气道:“病人暂时稳定住了,但情况不乐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随后顾婆婆被推了出来,一向精神能干的老太太现在虚弱地闭着眼睛,看上去瘦弱地如干瘪的杏仁。老人被推去了ICU观察,
徐泽跟董老师说:“老师你先回家休息吧,顾娅睡着了就留在这,我盯着这面,没事。”
董老师点点头,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阿泽,有件事,按说我不当讲,但我感觉你还是有权利知道。”
徐泽听这话有些诧异:“什么事?”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董老师开口讲道:“顾娅今早上学的时候,给了我一封信,说是顾婆婆给我的,我看了那信,吓了一跳,原来顾娅不是她的亲孙女,是她抱来的。”
董老师想了想接着说:“不,应该说是偷来的,顾娅是她在别的城市做保姆时主人家的孩子。当年顾婆婆在那人家从顾娅出生照顾到她两岁多,她无儿无女,把顾娅当亲生小孩,等到主人家要辞了她的时候,她实在舍不得,就把小顾娅抱走了,逃到这里躲了这么多年。”
这些话徐泽从来都没听顾婆婆讲过,吓了一大跳。
“上次她无意间发现,这家人还在找孩子,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没法照顾顾娅了,就把电话抄了下来,想着要是真有一天,顾娅也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今早她可能有预感,就让顾娅带了这信来。”董老师犹豫了一下,“信里嘱咐我,在联系她爸爸妈妈之前,先别告诉你……你也别怪她,她是怕……”
“我知道。”徐泽抹了把脸,“我知道了董老师,你先回家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他明白,顾婆婆是怕他知道了的话,会想把顾娅留在身边,因为他知道顾娅身世后的第一想法,竟是隐隐地高兴。他也知道这么多年,顾婆婆都在提防他,怕他对顾娅的想法就像狼对待肉一样虎视眈眈。深陷在生活的泥潭中,遍身污秽,但顾娅仍是他拼命都想要保护的纯白,看着顾娅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个世界对自己仍是不薄。他用命换钱,想造一片天堂让他的天使住在里面,远离世事的烦扰。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一个痴人沉浸在自己的梦中无法自拔,为自己不能实现的梦尽心竭力、掏心掏肺。
可是,还是不能把顾娅留在自己身边,顾娅需要有亲人,也渴望妈妈。而自己心里叫嚣的,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自己的贪念。
时间似乎都怕徐泽反悔一般过得飞快,一眨眼,天就亮了,董老师拿着做好的早餐走进病房,拍拍僵坐着的徐泽的肩。
徐泽想开口,嘴巴却像被黏住了一般,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张开干涸的嘴唇道:“联系一下她爸爸妈妈吧。”
“啊?”
“奶奶没了,有了妈妈,丫丫才不会太伤心。”
董老师把信封从怀里掏出,递给徐泽,徐泽摆摆手道:“你说吧,我说不出。”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大,顾娅翻了个身坐了起来,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道:“你们在说什么妈妈啊?奶奶睡醒了么?”
徐泽挎着她的腋下把她提溜起来坐直,道:“奶奶还没醒,住在一个玻璃房子里,不过我们可以去看她。还有,丫丫,你也有妈妈了。”
顾娅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叫道:“妈妈!我也有妈妈?!在哪里?”
徐泽心里微涩,但看她叽叽喳喳的可爱样子忍不住笑道:“马上就来找你了,你要耐心一点。”徐泽揉了揉顾娅睡成的鸟窝头,“走,我们先去看看奶奶。”
妈妈显然对顾娅的吸引力太大了,顾娅化身成了问题达人:你怎么知道我有妈妈?妈妈是谁?长什么样子?这些都是徐泽回答不了的问题,只能苦笑着告诉她先不要着急,见到你就自然知道了。
回去的时候董老师已经打好了电话:“电话那面都要激动疯了,孩子妈妈一听到消息就晕了过去,那面说等孩子妈身体缓和了一下就往这赶,最迟今晚就能到。”
“听到了么?”徐泽刮刮顾娅下巴道:“晚上就能见到了。”
顾娅得意地缩了缩脖子,然后突然拽着徐泽道:“我想回家拿爱心屋送给她。”那是顾娅课上做的手工模型,徐泽点点头,想着也得带她回家换一身衣服。
回家的路上顾娅拉着徐泽在街上东张西望,看见花店就说要给妈妈买花,看见蛋糕店就说想送蛋糕给妈妈。被她这么一带,徐泽也忍不住紧张起来,自己这一身皱巴巴的衣服,看起开就是不务正业的混混。徐泽咬咬牙,花了整月的工资也给自己买了件白衬衫和一个没镜片的眼镜框,这样一打扮,看上去也像个老实的上班族。
徐泽整整领口,问道:“怎么样?”
顾娅开心得挎住徐泽的胳膊转圈圈道:“太帅啦!宇宙第一帅!”
(五)
徐泽带顾娅回家换了身衣服,吃了顿饭,收拾好顾娅的一堆小礼物,董老师的电话就打来了:“快带顾娅来医院吧,她爸妈到了!”
徐泽应声,拉着顾娅急忙往医院赶,走到医院门口,徐泽突然站住了,铺天盖地的紧张让他手心布满了凉汗,他问顾娅:“丫丫,你说你的爸爸妈妈,会喜欢我妈?”
顾娅眨眨眼睛道:“当然了!你那么好!怎么会不喜欢!”
徐泽笑道:“那就好。”
走进病房前,徐泽反复地整理好多遍衣领和袖口。但其实,走进房门那一瞬间,他就知道,就算自己花了一年的工资买这件衣服,她的爸爸妈妈也不会喜欢自己了。屋子里的女人,穿着还是一样的精致,那天他竟然没看出,她长得竟和顾娅如此的相似,只是她再也凶悍不起来了,此刻的她跪在地上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哭成了一汪水。直到听到董老师向徐泽介绍说这就是顾娅的爸妈,她才注意到了徐泽。
“你是谁?”女人警觉道。
董老师抢先答道“这是阿泽,跟顾娅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多亏了阿泽照顾她!”
女人没有表情,点点头。
女人的表现针一样戳破了自己的伪装,徐泽感觉自己再没办法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他转身下楼,坐在楼上的长椅上,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顾娅在的那件房间。徐泽就这样一直坐着,坐到太阳落山时,一个男人在他身边坐下,开口道:“徐先生,我是顾娅的爸爸。”
徐泽点点头,男人接着说道:“我来是想通知你一声,顾娅我们要接走了,我们会尽快办好移民手续带顾娅到国外生活。”
“移民去哪里?”徐泽急切地问。
“去哪里你不需要知道,徐先生。”男人再也控制不住厌恶的情绪,不耐烦的打断徐泽的追问:“我们无法原谅顾老太婆对我们家犯下的深重的罪过,所以不希望我的女儿再和这个地方有任何的瓜葛。况且你是做什么的,我妻子已经和我说得很明白了,我不认为一个不务正业的混混整日缠着像我女儿这样情况特殊的女孩子,是什么安全的事情。”
这一连串话砸得徐泽晕头转向,他着急地张嘴想为自己辩解,但张了张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想不明白的原因让他头痛欲裂,他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像头困兽一样发出绝望地嘶吼。
他不明白啊。
为什么突然顾娅就要走了?
为什么他都快把心掏出来了,却没人肯信任他?
为什么老天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又让他一无所有?
这种盘桓在脑袋中的痛苦让他想把自己的头发拔光,想把头重重地装在墙上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些。
男人看他像疯子一样不可理喻,起身要走,感觉袖子一沉。
徐泽拽着他的手腕道:“顾娅在哪?”
“我刚才说的你……”
“最后一面,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徐泽顿了顿,“求求你了。”
徐泽跟着男人来到市中心的大酒店,等了一会,看他牵着顾娅走了出来。顾娅看到徐泽就兴奋地扑了上来叫道:“阿泽!你看到了吗!我的妈妈长得好漂亮哦!”
徐泽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尖道:“看到啦!但我还是认为你最漂亮!”
“切,那你一定是没有仔细看!你知道吗,妈妈说,要带我去一个叫美国的地方!去一个有米老师和唐老鸭的公园!”
徐泽看她的笑脸因为开心变得花瓣一样鲜艳,自己也笑了,道:“美国啊,那可是很远的地方啊。”
顾娅故作老成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啦,我不会去很久的,我会快快地去,然后带很多礼物回来看你。只是不知道那时候,奶奶能不能睡醒了。”
“不用快快回来。”徐泽用力吸一口气道,“在哪里好好待着等阿泽去找你。”
“真的吗?”顾娅偏着头,有些不明白徐泽说的是什么意思。
“真的,阿泽会去找你。只是你知道把,人都会变的,就像你会从小时候那一点点大长到现在这么高。所以你见不到阿泽的时候,阿泽也在变化,只是这变化有大有小,可能阿泽去找你那天,都变成了你不认得的样子了。”
“不要!我不要认不得你!”顾娅着急了,拉着徐泽的袖子带着哭腔。
“要是不认得了也有办法。”徐泽轻声道,“如果有一天,你碰到一个人,他会在天冷的时候把你的手揣进他的口袋里,会在你受冷打喷嚏时把自己的外套给你披上,会把松鼠鱼做出你最喜欢的味道的,那样一个人……”徐泽拼命地压抑住哽咽,努力地把话说完:“你就要知道,是你的阿泽来找你了,纵然我不叫这个名字了,也不会提醒你,但你心里一定要知道,记住了吗?”
顾娅愣住了,这一大段话有些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但是她看到,阿泽望着他的眼神,好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看着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徐泽感觉第一次,自己称赞顾娅的声音这么的不情愿。他看了看旁边一脸不耐烦的男人,低下头,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拉起顾娅的手,轻轻捏了一捏,说道:“好了,现在跟爸爸上去吧。”
顾娅点点头,转身跑过去牵住父亲的手。
徐泽看顾娅走进酒店的大门,离自己越来越远,恍然间,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随着倏然飘远了。
突然顾娅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转过头来冲徐泽大喊道:“阿泽——我会想你的——”
这一次,徐泽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任凭泪水布满了脸庞。
我的丫丫,我也会想你的,此时此刻,就算我们刚刚见过面,我又开始想你了。但我能做的,也只有想想而已了。我希望以后,你还能碰到一个如我一样的人,把你当作比生命还珍贵的宝贝来保护,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陪你走完我企及不了的路,像我想做却做不了的比现在十倍、百倍、千倍的爱护你。你看到他的时候,可能会委屈,怪我让你等了那么久,但是你会想阿泽果然没有骗你,你知道,阿泽是世界上最不愿意骗你的人了
我希望,日后你能遇到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就像我又回到了你身边。
再见了,我的丫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