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篇 | 秋风斜雨

2022-12-23  本文已影响0人  木十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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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时节,雪漫南阳山道,蜿蜒萦回的羊肠小路上,马蹄行止总是艰难,于是再次造访此方的三人便下马执缰,在深厚的雪上踏出一串明晰的印记。

这一次,可会有所获?

但无论这次结果如何,为首的刘玄德纵是心中忐忑,也不形于色,他的两位义弟却显然没了耐心。

“大哥,这回若是那孔明再不见你,我们就回吧,这厮如此故弄玄虚,恐怕是徒有虚名。”

“是啊大哥,你两次前来,他都避而不见,甚是无礼,干脆我和二哥前去把他绑来见你!”

“不得造次!”刘备回身呵斥,“孔明乃当世大才,当以礼相待,怎么能如此蛮横,再要胡言,当心军法处置!”

见兄长愠色,翼德这才噤声,与云长无奈相视,便又稳步向前行去。

“先生,门外有位叫刘备刘玄德的,前来拜访。”

如玉面容下,自得的神色忽隐忽现,但悠然独坐的孔明并未急于请刘备进草庐一见,只沉吟片刻,便徐徐道:“且去回报,就说先生正在小憩,请刘豫州堂下稍待。”

“是。”

待僮儿退出门去,孔明斜卧榻上,鹤氅微微垂地,羽扇安放身前,不出须臾,便恬然入梦。

然梦中景象与现实并无二致,仍是草庐飘雪,初春风冷,不同的是,那数次远来、叩门相待的刘皇叔,已在厅下久坐多时。

孔明从屏后踱出,颀长身躯、道骨仙风,面前风尘满面的三人自是惊为天人。

刘玄德屏退随行的兄弟二人,与孔明相对而坐,笑意盈盈,三番来去,终是得见徐元直走马相荐之人。

“备得见先生,幸甚。”

“不知使君何来?”

“先生通晓天下大势,自是知道如今汉室颓危,权奸当道,天子蒙尘,备虽不才,欲举大义于天下,然智计短浅,漂泊至今,仍无所成,幸逢徐庶徐元直相荐,得知先生大名,因此欲请先生出山,助我成事。”

孔明浅斟清露,半仰深思,正色道:“自董卓以来,豪杰并起不可胜数。当今天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依仗人谋,暂不可图;东吴孙权已历三世,群贤入幕,可以为盟而不可以为敌。荆州天险之地,此上天赐将军之据地,将军可有意乎?况且益州乃巴蜀门户,刘璋暗弱,非长久之主,将军可施恩义于四海,广揽英才,先占荆州,再据巴蜀,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再取仁义之师入秦川,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也!”

刘备闻言,勃然而立,作揖道:“备闻先生一言,顿开茅塞,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备恳请先生,出山助我!”

孔明正要回答,面前刘备的言语逐渐飘散,青丝容颜也逐渐染了霜雪,再定睛看时,刘备已性命微浅,音声无力。

“朕退守白帝城,留此残躯,正是要等丞相前来。”

“陛下,臣来迟了。”

“朕自从有丞相辅佐,幸成帝业,得以匡扶汉室,奈何一意孤行,不听丞相劝谏,以致铸成大错,如今命在旦夕,不得不以大事托付丞相。”

孔明恍若隔世,不由地涕泪横流,“愿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刘备抬手覆上孔明掌中,颤抖道:“朕本想与卿等同谋大业,不想中道而别,太子年少,万望丞相多加教诲。”

“臣感念陛下知遇之恩,敢不效犬马之劳!”

“君才十倍于曹丕,必能安邦定国,若太子可辅则辅,若其无德,丞相可自为西川之主。”

孔明乍听此言,竟手足无措,泣拜于地,道:“臣必效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至死方休!”

“陛下……”

“陛下!老臣上表所奏之事,望陛下成全!”

再叩首时,眼前暮色沉沉的刘玄德已是明日黄花,少年天子抚案踌躇,双眉紧蹙,环顾左右,唯有内侍站立,无他人劝阻,欲言又止之色,尽收孔明眼中。

“北伐大事,本该尽凭相父裁夺,只是相父年事已高,朕不忍再让相父劳师远征。”

刘禅起身走下御座,搀扶起鬓染霜雪的孔明,恭敬言道:“父皇以此江山付朕,朕尚年幼,不可一日无相父啊!“

念及先主,隆中三顾、新野初捷、白帝托孤之景象历历在目,年老总是容易伤怀,当年风骨绝世的卧龙先生,此刻竟眼含热泪,几近哽咽,“陛下心意,老臣尽知,老臣出征之后,朝中事务已在上表之中与陛下言明,陛下大可宽心。北伐大业,乃先帝未竟之业,老臣唯有尽心竭力,方可报先帝三顾草庐之恩。”

“相父……“刘禅再欲多言时,孔明已深深作揖,“老臣告退。”

一代名士,在巍峨的大殿里蹒跚而出,青葱不再,壮志难凉,尚且不知此去成败几何,仅是此刻的决绝,便让初承帝祚的少年天子感到深切的惶恐。

他转过身去,身后丞相的背影渐行渐远,四下无一人可以安此心,凝望孤独的御座,声音微颤地自语着:“朕已经没有父皇了,朕不要什么伟业,朕只想让相父活着,陪在朕的身边,过几天安生日子。”

可那《出师表》中毕竟字字决然地写着:“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北伐,似乎是丞相最后的执着。

怪柏丛生、绝巘(yǎn)独立、剑阁峥嵘、鸢飞戾天,蜀中天险挣得大汉的一线生机,挡得住曹魏与东吴的蠢蠢欲动,可终究没能拦住孔明的心。

此心,或许在街亭失守时被撕得粉碎,在赵云、关兴、张苞等一众将星陨落时啼血,在司马懿雄师远来时与天相搏、守孤城、退百万兵,却从未料及,天命不可筹谋,一腔热烈,终在上方谷,被连绵斜雨浇得冰凉。

“哈哈哈哈哈哈……”

本以为狭路相逢,一把火足以将曹魏大军烧得片甲不留,纵使司马懿父子如何运筹帷幄,也难以逃出生天,仲达一死,曹魏朝堂诸将,便不足为惧。

可那滴落在甲胄之上的又是什么呢?

烈火之中,司马懿如梦初醒般地大笑,这声笑,似是在嘲笑自己机关算尽,终不敌天意。

或是在自得他的主君暗中相护?阴鸷残忍的曹丕,竟在此刻化身一场斜雨,救自己从未真正相信的良臣么?

那么,曾以大业相托的先主,竟真的随风而去了吗?

可是这风,无论早晚都会来的,不是七星灯所能延续,也不是一世的鞠躬尽瘁所能休止。

昨夜夜观天象之时,见将星微弱,孔明便已然知晓。

丞相染病,三军止步于五丈原,每个人都在惧怕一个结果,却没有人敢说出来,除了孔明自己。

在护卫兵士的跟随下,孔明再次登临五丈原,远处尘沙漫漫,荒草伏偃,展眼眺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变得交杂:

仿佛梦回成都相府,廊外春日明朗,清风拂面,一席桌案,先帝依稀眼前,对弈把盏,恰如当年。

忽而又是汉军营帐,关、张尚在身侧,青龙偃月,流光飒飒,豹头环眼,横矛当阳,主公容颜,尚风华正茂。

北伐成功,天下归刘,汉室兴复,得还旧都,吴、魏俯首,天子意气风发。

但,一阵风吹过,眼前图景如梦幻泡影,尽皆隐去,孔明脸上的笑意僵在原处,他变得慌张,苍白的须发随风飘着,时光似乎定格,随着无声滑落的一滴泪水,滴在尘土中,散在秋风里。

忽然好像被一股力量拖拽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眼前的五丈原愈发模糊,猛地睁眼,环视四周,竟觉得无比陌生。

他站起身,在铜镜前细细打量自己,青丝犹在,道冠凌然,鹤氅飘逸,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吗?

抬手轻触脸庞,颊间泪痕未干,心头重若千钧,此去吉凶如何?此去成败如何?此去境遇如何?梦中场景都会成真吗?自己谋划一世,终究饮恨长逝?那又何必走这一遭呢?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身看向窗外,差点忘了还在堂下等候的刘玄德,在梦中,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接着蔓延开来,隐入烟尘

可那些终究是梦吧!思及此,孔明在屋中缓缓踱步,方才的一场长梦,颠沛流离、殚精竭虑,心中纵有千般惆怅,却无所愧疚,或可放手一搏,尽人事,再问天命。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醒,窗外日迟迟。”

一首口占,敬悠悠长梦,致三春好景。

是时候了。

他正了正衣冠,铭记此刻镜中的自己,待他年再相望,便转身打开房门,走向那个落魄而诚恳的汉室帝胄。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初心不移,而结局不易。

如今,从成都到长安不过片刻,可诸葛丞相却耗尽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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