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杨梅来的父亲
这天上午,外面阳光惨白,知了的声音高低错落地传来。我坐在办公室吹着空调,门卫忽地打来电话,说我父亲来了。我心一紧,莫非他老身体又不适?
父亲年过七旬,身体大不如前,头晕胸闷是常事。有时虚火上升还屙血。父亲的身体被一寸一寸地埋进土里。他也逐渐减了农活,三亩田改成了一亩田,现在是一亩也种不上了。前几年他还给发小打个帮手、做点小工贴补家用。现在身体迟缓、行动笨拙,发小担心会有什么闪失,婉拒了父亲。大半个时光,父亲扛着锄头在地头上种菜锄草,闲时就躺在床上睡觉。身体衰老的趋势仍旧不可阻逆,不到一月,母亲就打来电话,你爸爸又病了。
我急着往外赶。父亲正坐在门卫处,声音响亮地讲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比如大会战修建水库,比如倒卖杉木,比如当村长时领着大伙修路。动情时,他习惯性地挥动着枯瘦蜡黄的手臂,咧嘴笑时会露出空洞的牙床。他的头发已然全白,如银针一般布满。父亲见着我,“红儿,给,杨梅。”他一起身,从身边拖出一个大红色的塑料桶。紫黑的、大红的杨梅挤成一大桶。
我先是吃了一惊,又嗔怨起父亲,“这么大岁数还爬树。不吃杨梅也没少什么的。更何况杨梅现在哪都容易买到。”我接过桶,随手拣着几个紫黑的杨梅,一咬,满口生津。
父亲嘿嘿笑着,有丝得意之色。“甜吧!树还是你从山上挖来的叻,枝是我嫁接的。什么时候把你院子里的那棵也接上,隔各几年,不用上山就能吃到好杨梅。”
我不置可否。种杨梅树不是因为我喜欢吃杨梅就像我种柚子树并不是为了吃柚子。每年,我把杨梅树剪成蓬松的伞状,形成一道景观。这与我小时栽树截然不同。那年月没什么吃的,每家每户都会在空地种上些果树,桃树、李子树、枇杷、枣树、桔树、柚树,果实成熟后给孩子打打牙祭。我挖来杨梅树三棵,如今已有脸盆粗壮。之前挂的果多而密集,一吃,直酸牙根。父亲不知从哪剪了些枝桠来,嫁接在纤细的枝干上,多年后挂的果红且硕大,为乡邻企羡。但是,现在又有几个孩子喜欢吃杨梅呢?
“李怿、李歆叻?”父亲随我回宿舍,关切问道。
“李怿还没放学叻,李歆,估计是茶花带出去了。我打电话让她们回来。”我打了妻子的电话,不一会茶花带着女儿回来了。父亲一高兴,抄着腋窝,把女儿举了起来。让爷爷亲亲。他的胡子拉碴、密齐,刚想凑近,猛然想起什么,怔了一会儿放下了。“歆儿乖。”他一笑,又露出了空洞的牙床。
儿子回来了,父亲赶紧选出几个紫红色的杨梅。“李怿,这个好吃。”儿子接过来示意性地吃了几个,宅进房间做作业去了。我到厨房给妻子打下手,留下父亲单独坐在大门口,空然怅惘地望着人来人往。
酒菜准备妥当。家常菜,长豆、黄瓜、茄子、辣椒炒肉。父亲喜欢吃红烧肉,妻子又特意烧了一盘红烧肉。我给父亲起开酒,还叫来查吉军一同作陪。父亲还是那样健谈,像个乡村的说书人,枯瘦的脸庞在酒精下血丝布满、脸皮如蜡。父亲说以前有个能绣千万种花的女子,唯独没绣过杨梅花。她听人说,杨梅花开在除夕夜,于是守在树下。入夜十分,只见一道金光。女子惊叫一声顿失人世。这个故事有很多版本,一说井冈山的女子,一说潮州姑嫂。这已不重要。今天听来,故事粗糙入味。妻子说:“这一两年,你爸干嘛老是送吃的过来,上次是辣椒,再上次是鱼。我们都不缺。”为什么呢?父亲老了。
酒后,父亲有些摇晃。我让他睡一觉,他说不了,下午还想给辣椒锄锄草。挽留不住,我只好推车子去。父亲提着个红色塑料桶先走几步。我追上来,看见阳光斜打在他的身上,形成一道影子,枯瘦孑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