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荡妇,她是天使
贾宝玉对女子有过一句近乎毒舌的判词:“未出嫁的女儿是颗珍珠,一旦嫁了汉子,就变成死鱼眼珠子了。”想必宝二哥正是看透大观园女子的风流云散,才出此言。君不见,多少古灵精怪、仪态翩然的小女子一旦被囚禁婚姻的围城,忽的就成为乏善可陈的中年妇女,拖着贪玩捣蛋的鼻涕小鬼,甩着沾满油渍污秽的抹布,在漫无边际的庸常日子里耗损着热情和初心。然而,总有些鸟儿是华丽的笼子也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每一片羽毛上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小说《消散》的女主人公卢瑟福太太就是那只不一样的鸟儿。
卢瑟福太太是“我”的房东,一个年届花甲的老妪。小说把“我”设定为一个旁观者和偷窥者,“我”在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中慢慢拨开了笼罩在卢瑟福太太身上的神秘面纱。当我的疑惑一点一点解开,一个立体而丰满的女人便一步一步从小说里走出来。
“我”初识卢瑟福太太,是怀着深深的敬意和欣赏之情的。“她的眼光很时髦,给我打的领带常常引起海滩上同事们羡慕的眼神。”除了拥有高品味之外,她还参加乡间俱乐部,通过运动保持身材,并亲手烘烤各式点心,把偌大的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样一个优雅、端庄、有质感的女人,却是世俗意义上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被丈夫遗弃,在非洲待过,还没有孩子,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近半个世纪。
卢瑟福太太生于英格兰的一个富商家庭,家境优渥,少女时候被父母送到寄宿学校读书。一个人在异乡的生活培养了她精神上的独立自主和桀骜不驯,她的与众不同让她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然而,上帝用男人的一根肋骨造就女人,便注定了无论何时,你若身为女人,就该温婉、贤良、美貌、娇弱,稍微有点离经叛道,便为世人所不齿。“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所有那些不因灵魂而被爱的女人,大抵都可以用这句话为自己的悲剧做注脚。
与杰克结婚之后,卢瑟福太太也曾试图做个称职的妻子,甚至努力去融入周边的生活,帮别的女人喂孩子,拉家常说鸡毛蒜皮……但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化为徒劳无功,死水般平静的日子让她发疯。她故意毁掉周末的聚会,一个人在家喝得酩酊大醉。她不再想方设法讨好身边的人,花园成了她的避难所。她记得每朵花的名字,每棵草的位置,她知道每个季节风往哪个方向吹,她也清楚雨何时会落下来。她把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花在整理花园上,她在花园里修修剪剪,当剪刀一次又一次戳向那些花草的时候,她身体里无处安放的暴力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尽管微乎其微,但总算有了释放多余热情的地方。她一日一日地耗在花园里,想着那些恼人的无解的问题,变成了一个乖戾奇特的女人。
后来,她终于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她和杰克一起去了非洲。那里的原始和野蛮,粗俗和落后,让她看到了最本真的生活。她学会了做土豆泥,嚼可乐果,习惯了忍受当地人的艰辛,学会了当地人的语言。她用纤细的手指,挖开了热带雨林湿黏的泥土。她像一团火燃烧在非洲的丛林里,连绵的雨季也熄灭不了她的激情。然而,她点燃起来的生命热情灼烧到了她的丈夫。于是,他堕落了,他的手伸向了非洲女人的裙底,他在最原始的性冲动里发泄着他的不满。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开始怜悯卢瑟福太太。可是,她太骄傲了,那些怜悯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
她撕破了圣母的外衣,她在村里人面前更加放荡,她对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她把丑陋的非洲面具挂在屋子里,抵挡那些披着文明外衣的禽兽。井然有序背后的不堪和人性的卑劣龌龊,统统被她放置于太阳底下,她彻底地站在了俗世生活的对立面,跟所有人都决裂了。她的抗争与战斗,让她永远跌入了孤独的深渊。世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人可以理解她,也没有人敢爱上她。
她只能且美且独立。
就这样,被岁月搓洗了无数遍的卢瑟福太太,最终没有化为灰扑扑的影子。她变得更加耀眼。当她站在春日的女贞树下时,微风吹过,白色的花瓣落满一身,“我”在那一瞬间“爱”上了她。
相对于那些“我就要嫁人了,但我还没有过过我自己的日子”的女人来说,卢瑟福太太确实做到了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她的灵魂,就像一个多棱镜,有着闪烁的光泽和变幻的样子。张爱玲曾把自己形容为“镂空纱”,自嘲其一身的缺点。在我看来,卢瑟福太太也是这样一块镂空纱,她的美,存之于她的漏洞百出。美玉上的瑕疵,丝毫无损于她的价值。她用自己的生命呈现出了一个女人究竟可以忠实自己到什么程度。
我第一次听到加拿大摇滚天后艾薇儿说出那句“我纹身、抽烟、喝酒、说脏话,但我知道我是好姑娘”的时候,脑海里蓦的浮现出卢瑟福太太在玫瑰花丛中劳作的剪影——她那仿佛纤尘不染的脸,若有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