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道术 第一卷:东隅(二十)
有些东西,没法交换。
二十.有缘无分
母亲的肺病总算控制住了。不过更让葛颜担心的,是母亲不可逆的精神病症,这几天来多半都要靠安神药才能入睡。
十一月的季节,草木凋零,家里所剩药材也不多了,葛颜顿觉头疼不已。
她看着母亲睡熟后,出了房门。
扑面的冷意让人倍感清爽,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将囤积数日的沉郁排出心口。
起码这几天母亲听到那件事还是很高兴的。葛颜这般开解自己,想着最好要抽空亲自去拜见一下徐庶的母亲。
毕竟这是桩大事。
她搓了搓手,刚想转身进屋,却突然钉住不动了。
她看到了那个披着鹤氅的身影正向自己走来。她已经在心里复习了千百遍再次见面时该摆出何种姿态,却发现自己竟一个也做不出。
他已经站到了面前,仍旧是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微笑,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你瘦了。”他说,言语间不无担心。
葛颜无所谓地摇摇头,侧身让他进屋。她心不在焉地拎起水壶倒茶,一不留神却烫了自己的手。
孔明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要去查看烫伤处,被葛颜躲开了。她躬立在一旁,像个犯错误的小孩。
“这件事还是有必要告诉你……”她尽力组织着语句,“我,我和元直……”
“我知道。”他轻声打断她,一副将她所想了然于胸的样子,“那天,是我让他来的……”
葛颜肩膀微微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了。她早该想到的,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中。
“这么说,你早知道他……”
“元直这个人我了解,把你交给他,我很放心。”
“呵,兄长真是牵得一手好线,搭得一手好桥。”葛颜有些自嘲地笑笑。
“能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叔母也同意了吧?”
葛颜无话可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
几天前,她在凛凛寒风中和徐庶进行了一番对话。
“元直。”她跨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脸。
徐庶不可避免地失神了一下,但面色上仍旧保持平静。
“母亲一直希望我嫁个好人家,可我自幼性格强硬,总是伤她心……”她顿了顿,脸色显出几分坚毅,“我们认识这些年,你待我很好,我非常感激。我……有些话,就,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说完,葛颜深深地低下头去。她已经说得够露骨了。
徐庶怔在了原地。他看着这个倔强的身影,想起离开卧龙岗前孔明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要“珍惜机会”。
可他完全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
就在葛颜羞惭得想作罢时,却发现对方向自己移近了几步。
她抬起头,有些愕然。徐庶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底竟充溢着柔情。
母亲若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可葛颜却只有满心歉意,她是在利用别人……
……
“我与元直情同手足,况且你是我表妹,你们的事我会去准备,你……”
孔明突然停住了。他触到了葛颜清恻的眼神,猛然察觉事情有些不对。
“孔明……”葛颜唤了他的字,却不知该说什么。
话是她提出的,主意也是她拿的,可她就是一点要出嫁的喜悦都没有,甚至都感受不到目的达成的释然。
她就这样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人,感觉到那瞳仁中暗涌着一股道不明的情绪,像黑夜中摇曳的烛火。
她的脑中飞过太多思绪,甚至想透过那眸光再触到些什么。
最后,她想到了母亲,于是迅速低眉敛起忧思。
“罢了,近来所思甚多,失态了。望兄长见谅。”她揉揉有些涨疼的太阳穴。
但孔明并未因这种搪塞而作罢。相反,他眉间的担忧更深了。
这个姑娘总是想得太多,心思太沉,早熟得教人忧心。
“颜儿,元直是受我所托而来,可我也没想叫你折磨自己啊。”他半是责备半是温柔道,“我知道你如何想,但叔母的本意也是希望你过得好,尤其眼下这种状况……不要太勉强自己。”
葛颜吸了吸鼻子。他总是这样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然后适时说些让人心里温热的话,长此以往她怎么承受得了。
好像自从有了这层关系,自己在他面前真的愈发像一个需要保护的妹妹……
孔明看着小女孩一样低头拨弄手指的葛颜,突然觉得有趣。他像所有宠溺小妹的兄长一般,伸手拍了拍她耷拉的脑袋。
“还有,以后别再兄长兄长地叫了。听着真别扭。”
葛颜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几日来深锁的脸庞终于得到舒展。
……
自从早晨见到孔明后,一整天葛颜都心不在焉,以至于徐庶叫了她三遍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太累了吗?”
葛颜只是摇头。
自那天“表白”以后,徐庶便常来看她。他正忙着准备去新野,却一点也不耽误这边的事。
他对她很好,然而他有意,葛颜却无心,她始终无法做到表里如一。
此刻她正在想着孔明。经过早晨那次见面,她原本压抑的心居然放松了。
葛颜并不是个感情白痴,她确实对诸葛孔明有过心动。
那时候,她担心的还是他是否对自己有意,以及自己是否能够坦然接受对方有妻室。
现在经过一系列混乱,她已经从迷茫中走出来,也更加看清自己的感情。
他们虽不是古人禁止联姻的血亲,但孔明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他不可能娶自己的表妹做妾,他的表妹应该堂堂正正地嫁为人妻。
正因此,他才搞出了“嘱托”徐庶这么一茬事。
葛颜兀自摇头苦笑。她只能老老实实接受新身份,但她也绝不想任人摆布。
这不是件坏事,起码她现在能够以这个身份光明正大地陪伴他,用另一种形式。
“葛颜。”徐庶又唤一声,再次提醒她出神了。
葛颜整整自己的思绪,准备向他摊牌:“元直,其实我……”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他突然轻声吟诵,掐断了她的话。
葛颜愣住了。她依稀记得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她听别人唱过,以一种雨中丁香般的哀愁。
他已经明白了,根本不待她坦白。
葛颜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连别人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自己。
许久,徐庶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等葛颜回过神追出去时,他已然走远,没有回头。
也罢,长痛不如短痛,他早晚要失望的。
葛颜突然心中一动,她拿起窗前冷落已久的箫,满腔思绪化作一曲《高山流水》。
好久没有跟那个人合奏,指法都有些生疏了。
不远处的山间,徐庶为身后隐约可闻的箫声驻足,直至一曲终了。
他忽然笑了。
第一次见到她时,这个貌似文静的姑娘就给了他一种冰中火焰之感。对这乱世,她有自己的看法,更有自己的活法。
徐庶对此好奇,进而被吸引。
曾为侠客的他深知,江湖人称的“情义”是如心之所志那般,绝不能用来交易的。
更何况男女间的缘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