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信

她从旧物箱里翻出那张照片的时候，怔怔地看了很久，内心泛上的酸楚几乎可以将心脏融化。那是一棵樱花树，树下有三个人，她和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她们笑着搂在一起。

而现在，她们已经杳无音讯了。

她没哭。倒是在那天晚上的梦里哭了。她梦见在漫天繁星下，自己大哭着，一路飞奔，涉足过冰冷的海水，一路奔向最深的海底。她又梦见那个晚霞漫天的黄昏，想起他，他的那个吻，还有他的信。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只要不下雨，人们每天傍晚都能在公园看见他。他总是安静地坐着，身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他从那个包里拿出几封信，拆信，看一遍，叠好放回去，并不写回信。他总是顶着一头浅浅的乱发，衣服却必须很整齐，一尘不染。他的字写得不大好，看书却爱护的很好。他不爱笑，虽然笑起来很温暖动人。他总是孤独的，一个人坐在某处，淡淡地看着周围的行人，仿佛与他们不在一个国度，甚至不在一个世界。他曾养过一只大金毛。他们形影不离，后来大金毛死了。他形影单只了一阵子，又养了一只小猫。常常把它抱在床上，陪他在音乐声中看书，然后入眠。他喜爱游荡，却又离群索居。他常出现在喧嚣的场所，却又不常开口说话。

因为一切，他在人们眼中似乎永远是个凝视着湖面的少年，眼里只有清澈的湖水和淡淡的山色。

她是公园里渡船老人的孙女，每天放学都会跑到公园里来，等爷爷一起回家。

有一天，她对他说：“你为什么一直在这里一个人？为什么一直看信？你没有朋友吗？”

他看着面前扎着两个小辫子，打着红领巾，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语气柔和地说：“我也有过很多朋友，只不过现在都失去了联系。我不去结交新朋友，是因为我已经无法承受失去朋友的痛苦了。”

她摆出疑惑地表情。

他笑了一下：“大多数的友情都会逝去的......”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眼前波光粼粼的河流，说：“时光就像这条河流，而我就像这河流旁边的雕像。我永远在这里想念每一滴水，可是它们早已离开。后来经过的，都不是曾经的水了。”

她那时还小，没能理解他的话。

后来她碰见了许多人，才慢慢理解了他在说什么。

那天短暂的交谈后，她每天放学后都会陪他在长椅上坐坐，聊聊校园里发生的事，聊聊书籍，聊聊她装作很懂，但其实没什么概念的人生。

某一天，她很认真地问他：“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而温柔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圈一点点泛红。

她说：“我们认识五年了。”

他不说话。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虽然我才十四岁，可是你信不信，我爱你。”

他沉默了很久。她看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她说不上那是什么。

他轻轻地吻了她。那个吻轻飘飘的，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却又沉重，像一段墓志铭。

他打开包，拿出厚厚一叠信。许多已经泛黄。他让她看。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署名，许许多多不同的日期。她读到了许许多多的笑与泪，许许多多的故事。

“那都是我的记忆。”他悲伤地看着她。

“你相信我是一个永生的人吗？”他帮她逝去眼角的泪珠。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也给我写一封信吧。”

她摇摇头。过了片刻，又微微地点头。

她给他画了一幅画装进信封里。画上是那天的晚霞。

后来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她也不会知道，她离开之后，他望着天上的晚霞，还有那幅画，把信一封一封装进包里，也哭了。

尽管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他和他的话依然深深地藏在她的内心深处，只是从不打开来窥探。

很奇怪，在她已经老去的某一天夜晚，她梦见了他。

她先是梦见一段长长的音乐。很悠扬，像是从很远很远的某个山崖传来的。

接着，她看见了那一头浅浅的乱发。是他。

音乐声戛然而止。他拿着信。慢慢走向那音乐传来的远方，模糊的灰色地带，像是走向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