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几回

我再一遍告诉他，我天生冷情，也并不爱他，所以并不觉得难过。

他这次似乎生气了，脸上的温柔显出支离破碎的狼狈痕迹，我见他绷得极紧抿得苍白的唇，勉强稳住身体，有些害怕。

他很快发现自己吓到我了，自觉退后几步，眼神却一直未离开我，眸光大恸：“……我不会伤害你。”

他虽让出几分空地，可这眼神实在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我不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可怜。也许在别人眼里，一个自称神明的俊美男人委屈自己同我这个凡人在一起，时时讨好处处温柔，满口爱意，我却避之不及日日拒绝，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属实自己犯贱，非要将我与他绑在一处。

好吧，我其实并不是很介意现在的情况，毕竟每天如一日被拒绝，却又甘之如饴的是他，我一个孤女嫁了他后好吃好喝的，除了得应付他外日子过得也舒心。

他总会跟我讲前世的事情，说我喜欢家里的一片荷塘，说起前世我做的荷花茶，谈起我浸在池子里的半幅月华裙摆。他每次说起，就有隐隐约约的画面出现在我脑海。某一日他又讲起一坛子青梅酒，说着说着看我的眼神就又哀伤起来。

听了他的话，面前开的一坛新酿顿时没滋没味起来，我最烦的就是他这种眼神，这种像是质问“我明明之前那么爱他为什么现在我变成这个样子”的目光像是对我的控诉。

他若是不缠着我，我现在有可能已经与别人过上了他所说的那种生活。我压下心底罕有的烦躁，笑道：“你说的那么美满情真，听得我都觉得你们两个就缺个孩子了。”

没错，我并不承认他口中的那个柔情似水的女人是我，即便他说那是我的前世。

他这次没有看我，默然许久，低声道：“……有的。”

哦豁，原来他之前故意瞒我。

后来机缘巧合，我知道了他都瞒我了些什么。

这是他认识我的第三世。

第一世我们确实是对夫妻，并如同他讲述的那样恩爱。只是有一天他忽然要出趟远门，他说，等到他回来便和我一起要个孩子。他走了，到天上做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我却守得满头青丝化白发，他终归是负了我的诺，欠了我的情。

也许是因此他的劫数未完，所以他只能再下凡来补偿我。如他所愿，第二世的我仍然爱上了他。可是还是毫无预兆的一天，我的记忆里不但多了前世种种，更知道了他前世为何将我抛之脑后一去不回，以及他为何又来寻我一世。

原来对我来说，他是上天对我莫大的恩赐；于他，我不过是让他头疼的劫难。

他虽然无情，却也不屑哄骗我，他说一切都是真的。我想离开他，但我怀了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太霸道了，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在以飞快的速度为腹中那一团血肉所吞噬，每日都因此痛苦不堪，灌下一碗又一碗保命的药。他对我的痛苦无动于衷，那冰冷审视的眼神落在我的小腹上时，我明悟了许多，就算我能活下来又怎样，也许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去母留子。

第一世等他是我不悔，却没料到这自以为是的深情变成了他的累赘，阻了他的前程，才令第二世他怀有目的性的接近我。

他要我爱着他的那颗真心，孩子要我的性命。

我都可以给。

这样下一辈子，我无心薄凉，就再也不会受伤了吧。

……其实，我还没有这第三世。

我摸向心口，却感受不到一丝动静，我竟一直都没意识到原来这里空荡得令人发寒。

我只是个凡人，不懂神仙那一套，我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才使得一具行尸走肉存活至今。他的下属某天倒是闯进来警告我，让我别在闹，说我已经没有轮回可入，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全靠上神供养，若是一断，我就彻底回不来了。那位下属说这话时看我的眼神恶狠狠的，活像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孽。

但我如今不人不鬼，的确可以说是个妖孽。

也不知他又脑补了些什么，又用那种痛惜又质问我“为什么不肯听话？我是为了你好”的眼神盯着我，我十分头疼。

开玩笑，既然能活着，我肯定也不会去找死。

我就每天吃吃喝喝，再听越发憔悴的他每日重复那些旧事之中的快乐。我也不提那些悲伤的事，更不想承认做出那些痴傻行为的是我的前世。

当然，有时被我伤的狠了他也有那么一瞬间不愿再自欺欺人。“我知我伤你甚深，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他泪光闪闪，“就是不要这样连你自己的命都半点不在乎，让我想留你都留不住……”

我默然半天，即便有了那些记忆，我也无法感同身受。我想了想，这或许是因为，“我的心早已不会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