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原田(3)
原田进屋,我接过她手里的提袋。里面是黄瓜,辣椒,圆白菜,一大瓶腌茄子。这些菜散发着她婆婆家菜园里的气息,每到夏天我都能不劳而获地品尝到。原田嘱咐说,圆茄子是婆婆早上摘下来马上腌的,明天才可以吃。
我沏了中国的大红袍。
我问她,婆婆身体还好吧?
她说,好着呢。今年种的菜又吃不完。
我又问,你妈呢?
“我下午准备去看看她。应该很好吧。你知道吗?她的那个男人死了。我妈还正儿八经地给他办了葬礼呢。”原田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个外人一样轻描淡写。
原田总是用“那个男人”这种称呼,其实确切地说应该叫“继父”。
原田的父亲死去不久,她妈就跟一个东京出身的人相好了。原田说,那个男人,比我父亲长得帅,是个摄影爱好者,母亲是喜欢写点什么的人,在某个平台上,他们图文并茂的文章还获得了不少的流量。很快那个男人住进了家里,而且用父亲的死亡保险金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番。
我问,你就没有意见?
没有。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爱过我的父亲。我小学时她离家出走过,每次都被父亲找回来。母亲总说父亲不懂她,说我这个女儿也不懂她。她从不跟我交流,我也不知道如何跟她交流。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幸福,就像我过得也不怎么开心一样。父亲很爱母亲,但又不懂如何去爱。我知道父亲是因为担心母亲离婚后生活没有保障才不肯离婚的。当然也可能因为有我这个女儿的缘故吧,他们谁也不想伤害我,但实际上我还是被他们伤害了。如今,父亲不在,她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想她这么多年也忍了很多。
原田说这些话的时候,小眼睛凝视着前方,看得出她在试图去理解过去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她自己。
原田是独生女。父亲在电力公司上班,收入不菲。家庭主妇的母亲给她买漂亮的衣裙,却又嫌弃她太像父亲,不仅长相,性格也像。这像一个诅咒,使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很奇怪,说不上有多不好,也说不上有多坏,两个女人几乎没有深度交流,她不知道母亲想要什么,母亲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也许因为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原田在爱上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之后,像是要逃离郁闷的苦海似的,在某年的七月七日,抱着自己的枕头义无反顾地住进了男方的家。
与原田家相反的是,她丈夫家在农村。公公婆婆种地,有个小叔子在横滨,没有固定工作,至今未婚。与娘家两层别墅般的楼房相比,婆婆家是简陋的平房。她毫不嫌弃,并在那平房里用五年的时间生了三个女儿。她说,绝不允许自己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同事了。不,有时候,更像姐妹。
我第一次见原田的父母是在她父亲刚退休的那一年。
父亲退休后开了一家青果店。开业的第一天,需要人手,原田请我去帮忙。青果店开在公路边上,我和原田拿着牌子在路口招呼客人。我们的孩子在店里跑来跑去。
我在诸多人中一眼认出了谁是原田的父亲。太像了,小眼睛简直一摸一样。就连给人的最初印象也是一样的,那种看起来很不好接近的令人发怵的感觉。
而她的母亲却不得不说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丽女人。原田给我介绍的时候,我惊讶地脱口而出:年轻,好看,知性!而且我又多说了一句:原田长得像她爸。
原田瞄了我一眼。小眼睛里发着她自己并没意识到的“凶光”。
而她的母亲笑得更美了。她看着我,竟然表扬了我的大眼睛。
原田继续去路口招呼客人的时候,我和她母亲在店里一边摆菜一边交谈。她跟我吐槽开这个店都是她父亲的一意孤行,她是坚决反对的。“老头子固执得很,真拿她没有办法。”
我如同遇到知己,说话便不过脑,脱口而出:“我跟您女儿一起共事,她也是这个性格的。”
“是的,是的,你是明白人。你知道,我拿他们父女毫无办法的。很高兴第一次见面你便能懂我。”
时隔多年,她母亲说这些话时的样子我记忆犹新:因为被人懂得的释然和高兴还有无奈。“毫无办法”是她的口头语。我们像“受害人”一样,痛诉各自相同的“不幸”,并因为获得理解而兴奋不已。
中午跟原田躲在一个角落里吃盒饭的时候,她酸溜溜地说,你和她(她没有用我妈)很说得来啊。说实话,她想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她今天看起来很高兴。
其实当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与她母亲一见如故。作为一个女人,我想我还是多少了解女人的心思的。
果然,他们家的青果店开了半年就倒闭了,近两千万日元的退休金全陪进去,她父亲也在半年后离开了人世。
对于损失的钱,原田很是淡定。她说,父亲退休后的梦想就是开店,虽然倒闭了,但没有留下遗憾。那时,三个女儿渐渐长大,原田在婆婆家不远处刚贷款买了一套建筑30多年的旧房子,光装修就需要一千多万日元。我非常不解:你父亲的退休金要是用于资助你买房子的话,不是更有意义吗?
“两回事。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花父亲的退休金,我和老公都不会同意的。”原田很坚决地说。
对于这笔预料之中的损失,我也没有机会知道她母亲是怎么想的,因为第二次见到她母亲是在葬礼上。
原田的母亲穿着一身黑色的和服,头发收拾得很得体,美丽的脸蛋上除了平静之外看不到悲伤。至于原田什么表情,我记不得了。参加过无数次日本人的葬礼,没有见到大哭大闹要死要活的场面,都肃静得很。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有看到有谁哭过,顶多是安静地抽泣。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然而后来就有了原田所说的“那个男人”的事情。“他们是在老人摄影协会认识的。具体怎么勾搭上的,不知道。”原田用了“勾搭”一词,令我吃惊。
原田便很少回娘家。等孩子们长大了的时候,孩子们回去看看姥姥,回来给原田汇报一些情况,比如,家里养了一只狗,新姥爷做菜很好吃,姥姥总是笑眯眯的。
原田又很释然。母亲有人照顾,或者有人需要她的照顾,总比以前没有笑容的日子好多了。
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可预料。那个男人在三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后不得已去了养老院,前段时间去世。原田说,这是看母亲在平台上发的文章才知道的。母亲看起来老了许多,不过最近好像又参加了一个拯救精神病患者的俱乐部。她做了志愿者,负责一个40多岁的精神病女患者,看起来很忙碌。
原田说这些的时候,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还咋了一下舌。但细看小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只有女儿才有的对母亲的关心。“她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她,但庆幸她现在能够自理,忙一些,有具体事情做总是好事。”
人是不可思议的动物,怎么选择生活方式,是自由的。她母亲在平台上的发文仍在更新,还会插些花花草草的照片。不依赖女儿,用自己方式努力地活着,这也是一种执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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