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户内海
一个年轻人坐在长椅的一端,发怔了好久后开口:“说实话。我有点迟疑。”
坐在长椅另一端的学生看了他一眼,转回来继续盯着面前这条长长的河流。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开口。或者说,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开口,想不想理会所谓无关人士的“发疯”。
但不久后他听见自己干瘪的声音,仿佛会被吹散在秋日的凉风里。
“……为什么会迟疑?”
年轻人沉默。然后他开口。
“很多原因吧,我觉得我完全说不清。生活、大学、回家、就业、想谈恋爱……”
学生一头雾水。但一个星期连轴转的题让他完全不想动脑子。脚也特别累,完全不想动。
他只想看着河慢慢地流。
所以他听着年轻人絮絮叨叨地,像生锈的轴承,把断续的字词一下下费劲卡出来。每一个音,都好像带着不菲的重量。
听够了,就说一句:“你跑题啦。而且你说得乱七八糟的,我完全听不懂。”
“听不懂?”年轻人看着汩汩流动的河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一个人,听不懂本来就正常。”
“嗯。也许吧。”学生不可置否地点点头,“但我想要有人在旁边说说话。纯坐在这里很无聊。”
“这样吗?”年轻人转过头,很平淡地看了学生一眼。
“啊。”学生含糊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词,仿佛是回应。
年轻人又转回去,继续看着河流。
远处的天空晕着黄褐色晚霞,树叶们浓在一起,层层叠叠像是用笔肆意的布面油画。近处,白色的街灯忽的亮起,发出了噗的一声脆响。
“让我说话,说清楚…感觉很难的样子。”年轻人边脱下眼镜,扯住衣角擦拭边说:“说实话…我要是有足够的语言表达能力,也不至于活得像现在这样吧。”
学生摆了摆头,活动着发僵的脖子。心里开始感到无聊且厌烦了。
说真的。每天被生活反复操弄强调他自己是个失败者就已经够了吧。休息时刻怎么也有个失败者在旁边自我唾弃啊。
但他不想动。脚酸。脑子则像是那种街边小吃店噱头——用五个巴掌粗细的大木棒子使劲锤出来的‘手擂芝麻糊’,黏糊且沉闷。
——算了。随便他说什么吧。当他是睡不着时外放催眠的电视声好了。
但真如老旧年迈的90年代天线电视。年轻人在漫长无声的“滋滋滋”的招收信号步骤后,才终于开口。
“我很讨厌…不如说是恨我自己吧。一切都是鸡毛蒜皮。一切都做不好。袜子衣服穿臭了,不想洗。想要瘦一点,想好看一点,想谈个恋爱,但是遇到好吃的又不想停。”
-啊?学生愣了一下。都想要笑了。臭袜子这个开头,真是特别。
年轻人还在讲着:“我不喜欢自己的专业,起床比高中还早,每天都很忙,觉得很累。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什么,躺床上放下手机就觉得空虚。未来能干什么,又要干什么。ddl像个切割机,把我的生活四分五裂。我就是头碾谷的牛,被ddl一鞭鞭抽着走。”
学生把头向后仰,磕在长椅的冰凉靠背上,看着丛丛树叶挡住黛色天空。他想看星星。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知道回什么。毕竟这些牢骚和想法,每个人都不能避免吧。能说什么啊。
“这样吗。”他只能附和。
“嗯。我以为十八岁和大学是条幼稚和成熟的分水岭,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额。”学生挠了挠头发,“不是有句话吗?时刻只是效率的工具,而人成了时间的奴隶,所以你不用怪自己吧。”
“但是我还是觉得很不快乐。感觉生活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啊。”年轻人一只手拖住下巴,鼻端喷出一口气,好像很苦恼。
“嗯……我不会吧。”少年盯着叶子,不死心地想从间隙里寻找那几颗寥落的星。
“我想干啥就干啥。不太想。”
“这样吗?听起来很好的样子。真让人羡慕呢。”
“是吧。”少年有些自得地笑了,“虽然还是会有纠结,但是一做起喜欢的事来,就什么都忘记了。”
“我也有喜欢的事,可是其他东西一压下来,我几乎就要放弃了。”他语气悲伤。
“是你自己的问题吧。”少年把手搭上椅背,感受着表面冰凉的触感。不甚在意地讲。
“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但是在我听来,你就是在偷懒吧。”手下光滑的铁制椅面如此冰冷而坚硬。
他继续说:“我听出来的就是。你以为上大学就不用像高中那么累了,结果还是一样的累,你落差了啊。然后你又想拿又不想给,最后不仅拿不到,还开始埋怨自己了啊。”
少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发现自己对着这个年轻人,就是能说出刀刃般锋利的话,划口鲜血淋漓。明明平时对自己都没勇气这样的。
他看着年轻人在昏暗里有些佝偻的剪影,把原因归于陌生人的无负罪感。还往下说着。
“喂。你太软弱啦。你根本就没勇气改变。还说什么迟疑。你坐下来的那个瞬间,根本就是在想要不要去死吧。”少年嘁了一声,明亮的眸子盯着那个隐没在黑暗里的人。
“是啊……”年轻人伸手扣住椅背,秋风呼啸吹得都要感觉僵了。他好像变得更加虚弱了些,缓慢地说:“我坐下的那个片刻。在问自己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要不我怎么会坐到这里?”
他冰冷的手抚上自己的左脸,像是想抚平自己不能承受的所有。无论现在从胸口汹涌溢出的所有情结。还是过去所有的不甘和无谓的努力。
他似乎在质问自己:“在这样的天气,穿着短袖,坐在河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学生这时倒没有什么话好说。也不敢说。不只是为这个陌生人的崩溃,而是更多的一些东西。他把嘴抿得死紧,打定主意再乱说话就把自己嘴撕了。
又是良久,只听年轻人重新开口,咬字还带些含糊:“我……其实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吧。”
“扪心自问。我其实都知道。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知道自己不能做的,在努力之后,我其实也不会遗憾……”年轻人双手捂住脸,声音越发含糊,“我只是……想退缩。”
“欸。”少年还是忍不住开口,“退缩是正常的,也不要太苛责自己啦。”
“嗯。”
“其实。我也很讨厌自己的。”少年轻叹,“也许每一个人,在某一个侧面,都会很讨厌自己吧。你也不孤单啊。”
“谢谢你。”年轻人抹了抹脸,抬起头来。看着对岸绚烂的霓虹倒映在河面,好像歌里一个短暂的八分之一拍,用来换气。
“没事啦。生活不就这样。”少年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从怀里摸出了一瓶罐装饮料,递给他。“太冷啦,我要回家啦。你自己想想吧。发完牢骚再跺跺脚打打气站起来,大概就这样。”
“嗯。”年轻人伸手接过,易拉罐上还带着稍许温热。他笑了一下,抬头去看那个少年。
“谢谢你啊。”
“没什么。”少年把揉鼻子的手放下来,明亮的眼在黑暗里闪着光,给了他一个开朗的笑。
年轻人呆了。
那明明是十七岁的他。
他满脑子空洞,只有话语被凉风灌进耳朵,温暖的话语像是要把冷意融掉。
“你绝对很好。只是生活就像那条长长的晾衣绳,有紧有松啊。不需要太苛责自己,不要再让17岁的你吹冷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