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这是个没有人来的地方，没有一处路标指向这个方向。曾有一个时期聚集了一群人在这里，战乱或是灾祸。是顺着河流下来的，也许是逆流而上。

打船上下来或许是一条小筏，也许是已隐匿在山中的某条小路，小树被伐倒了，密林找到了绕过去的方向，忽而生出的大石也找到了攀登的捷径。人形逶迤的顺着这四周山势的平缓之处来到这地方，江边的滩石上点燃一丛篙火，安息一夜之后又去了密林里驻扎了一脉香火。

山坡上仍留着先民的痕迹，一级级的禁忌之地将树木的肆意妄为封锁在圈外，空气里漂浮着黄土的气息，某一方向的气流带来枯枝败叶的惨叫声以及木质烧香、焦枯的味道。灰细的枯烬在空气中跳舞，徐徐落下。

已铺了石级了，顺着山势的陡峭。人走在上面，前后往顾如连接着两处幽暗的洞府一般，许多攀登的信心都禁不起这无望无际的折磨。路上少有单独的行人，行脚的货商算一类，家中临时来了远家的长辈，餐桌缺少一条鱼鲜装饰才能从山中某处赶下一条汉子。

这是湖广山区一处角落，省内一条有名的水脉将一地的山岭分隔成两半，大大小小的村庄被撒在山峦之间一处处窄窄的背风之处。山中的小溪从各个山村汇流于一处进入河口，在沿江形成三五个人潮汇集与货物交易之处。

山上的人不常下山，从前一段时期，聚集三五个就近村庄的小孩和一个老师，就在某村一处城隍庙、土地庙办了一所学校。所有就近解决的方便使人们更有精力雕琢自家的几分田土，产出不多，有赖于红薯与玉米棒子的饱腹与节省菜肴，也养得这一方人有力量亦保存着希望一日一日活下去又为这三五分地的税金在夜里焦灼。

快活的气氛是很少的，小孩能有一些追逐的快乐，或者是某一个红薯、玉米格外的甜，只是要小心赤脚磕不得路面上凸起的石头或者草丛里难被发现的破碗。赶上老天爷让人休息，大人也愿意做个陀螺、铁圈逗得开心。

最好的热闹莫过于喜丧之事。谁家行娶嫁之时，一村人忙了，各家的桌子、凳子、碗、各种的缸、刀板全往一家走，再配上主家本打算留到年底的猪，一村人快快活活的吃上一顿。各种肉类平日并不常吃，这地方有感于做一席酒所费不赀，过寿不太时兴，而相对来说老人总老得快些，小孩长到结婚的年龄再寻到一个合适的对象结婚却不是这么容易，所以平常的酒席大多为白事宴，俗称吃豆腐，相比于肉食，豆腐的清新寡淡也更合适丧家悲戚的情绪。

最平常也最受欢迎的日子莫过于半月一次的赶集，赶集的日子要提前计算，并没有专人通知，但是它所遵循的规律仿佛为所有大人的秘密却又是可以从月亮上看出来的。到了月色疏朗的日子，小孩就可以问妈妈了：要赶集了罢！告诉了再过几天，就可以数着过日子了。

赶集的日子仿佛有过年一般的郑重，首要的特点就是期待着期待着就突然到了，就在小孩把数忘了日期之后，突然一天早晨起床，就被告诉要下山赶集了。那惊喜，衣服有最新的那套可穿了，平常放在衣柜里，突然一日醒来，就在床头了，那就是到了日子了，打惯了赤脚，突然就要给你穿鞋，走起路来，又觉得神气又觉得束束缚缚的别扭。

所有的屋门都落了锁，整个村庄整个村庄的寂静，只留下几个走不动的老人留守，有人乘了这可趁之机，村里哪户人家丢只鸡鸭，自是难免的，当然那户人家赶集回来，要吊起嗓子全村的骂，也是难免的。这似乎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至少可以从骂的词中听出来，这套词久经锤练，抑扬顿挫的非常流畅、动听，所包含的词汇量甚至可以从午饭后持续到太阳下山，全村人笼罩在柔和的月光下，静静的听着曲儿入眠。

现在，大家心思不在曲儿上，那么多户人家，并不一定是在自己，而且鸡鸭有时候也不真丢，可能是躲在哪处山洞或稻草下蛋去了，或者它有了心仪的对象找到机会外宿去了，它突然的消失或有意隐藏也成就了许多契机给骂人者好好发泄对不便被明言却又有暗指的某一户人家的仇恨。至少她的站位和唱曲所传达的方向通常是很有意味的指向一个固定的地方，从来如此。

赶集虽然风火，集市上也摩肩擦踵，也不过是大家伙问一问，看一看，女人们尤其关心粮食和蔬菜，新鲜不新鲜，涨了还是跌了，其中蔬菜各家都种了有，也是少有卖家，不过菜籽是热门货色。水果自是不时兴，不过各色各样都少不得尝尝，不很甜，也就去别处逛了，逛得有酸橘、臭柚，那是时髦抢手的货色，吃上一瓣能倒上半天的酸，价钱也公道，多大一堆都能卖完。

肉铺更加是生意兴隆，肉价人人都关心，赶上一阵长长绵绵的阴雨天之后，铺主也少不得照顾大家接下来的农忙，卖点便宜肉给大家。就算没赶上便宜肉，赶得早，肝肺来一点佐上点葱蒜也足够滋润肠胃了。鱼也少不得问候，伸出手关心关心它的体重，再说上一声：“好家伙，忒滑溜，溅老子一身水。”旁边不幸早夭的小鱼来上半条，开个汤，鱼嘛！吃的就是个鲜味。如果赶在秋天里，鱼儿肚里有籽，零零碎碎的全要了，炒了香喷喷的也是个好意思。就这样从清早逛到散场少不得买上些好东西。男人们四处溜达着，酱米油盐用不着自己关心，买点烟丝，去铁匠铺修个锄，补个锅，遇到别村的相识找个小铺打上半杯烧酒，看着集上来来往往的人，墙下找个角落扯点闲天就落了肚了。天色向晚时分，找到自家婆娘，给咿呀咿呀闹半天的小孩买上块糖，一天也就热热闹闹的过了。集市上听来了谁家的家长里短，又可以向本村传扬传扬，又增了许多新的谈资。

而明天起来，继续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每一个相熟和陌生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