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黑水营（36）
黑水营（三十六）：瓜尔佳氏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
共有八人。我强迫自己不断思考脱身之计，这样才能让我从痛苦中暂时解脱一下。
三个人在正对着帐房的火堆前打齁，五个人站在帐房的五个方向。
帐房很小，打昏一个，马上会惊动其他四人。此时，只要一声喊叫，我就无法脱身了。
“爷，要给您打开火吗？”一个兵丁怯怯地探头道。
我之前吩咐他们封住帐房里的泥炉子，想自己在黑暗中坐一会儿。黑暗更有益于我的思考，黑暗中，我更容易找回光明。
“不必了。”我注意到这个兵丁有些失望。这帐子显然是他们自己住的，为了安置我，这些人腾出帐子，还得在深秋之夜瑟瑟发抖地看管我。
“你过来陪我坐会儿吧。”那个人的面容我看不仔细，但从声音判断，显是年少。三泰和他一般年少的时候，早已蜕去稚气，坚毅无比。这都是我严格训练的结果。但……我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我怎么又想起三泰了。
清代守城兵丁（清末西洋人拍摄）
那兵丁战战兢兢，盘腿坐在我旁边。他大概还没和高级将领坐在一起过。
但是已经事不宜迟了。
我一掌击在他后脑勺上，将他拍晕，扶住他倒下的身躯，轻轻放在地上，开始搜索他的物品。
一张弓，半满的箭囊，疏于养护的腰刀，和一柄崭新的顺刀。
我将弓箭背好，用顺刀在营帐中与营门相对的帐子上悄悄割了一个大口子，用脚踩住。一边把顺刀衔在口中，左手握着顺刀小木鞘，右手连鞘倒握着腰刀。
出发！
我从刚割的帐口处钻出，一刀柄将面前的兵丁敲晕，随手将顺刀小木鞘重重掷出，砸倒第二名兵丁，腾出手来，迅速拔出腰刀鞘子，掷晕第三名兵丁。
我拾回小木鞘，趁着营门前的三个兵丁还在打瞌睡，迅速跑出北营。这时，一个人影落在我的面前。
是富绍。
富绍伸手拦住我，道：“观音保，忠毅公马上就要过来看你，和你商量奇袭之事。不能再等等吗？”
“这不是一支军队能够解决的事情，一旦回子们侦知此事，三泰就会被处死。要想救他，只能我一个人去。”我拨开富绍的手臂。
富绍反手压过我的手臂，抵着我的胸膛，道：“我陪你去吧。”
“让开。”我猛一发力，将富绍推出两步，道：“不要告诉兄弟们”。
富绍踉跄两步站稳，看着我远去的身影叹息。
为什么要叹息？难道我这么做是送死？如果用我的命可以换三泰的命，那让我送死，我也愿意。
疼疼疼！我许久未犯的偏头疼，今日频频发作。不过比起三泰受到的苦，这些疼又算得了什么。今日，我明明听得到鞭子抽打到三泰身上的簌簌声，我听得到三泰苦苦的呻吟声，我听得到回子一次次泼醒三泰的水花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不过，我的孩子，连一声求饶，也没有说，是我们满洲种，继承了瓜尔佳氏的忠良之风。
我的孩子最爱听始祖们尽忠报国的故事，他听完了，还去讲给小伙伴听。傅公家的小子，在很小的时候，便因此常常缠着三泰。
“阿玛，你再讲讲祖上的故事。”三泰坐在营房外的小校场，一边喝着凉爽的甘泉水，一边缠着我讲故事。
我往往把这些故事当做三泰每日认真训练的奖励，讲给他听。
“我们瓜尔佳氏大都出自苏完部，我们的直系始祖阿尔松阿，迁到辽东，又称石氏。老太汗起兵时，阿尔松阿之子石延柱，将广宁整座城献给老太汗。之后屡立战功，从龙入关。”
“在瓜尔佳氏的其他支系中，还有许多英雄豪杰。比如辅佐老太汗的费英东，跻身国初五大臣之列。比如战无不胜的鳌拜公，曾是圣祖皇帝幼时的辅政大臣。还有参与平定三藩的内大臣倭黑，西征名将傅尔丹，等等。”
“三泰，我们瓜尔佳氏位列满洲八大世家，为满洲表率，而满洲人又是立国之本。只要我们永远尚武，永远坚毅，永远不屈，就能让天下长治久安，永享太平。”
三泰在同龄人中非常突出，他打赢了所有的架，最快速度挑为蓝翎侍卫，获得圣眷，提拔为参赞大臣，正当为国效力之时。
我一定要救出他。
但是，当我奇迹般地绕过所有碉台，跨过所有沟壕，走到无人防守的回子营前时，这才知道，我的所有希望都落空了。
回子们用尖鹿角圈起一座大营，在正南位置开了一个出口，两架楯车立在那里，充当一座大门。而我的孩子正被无数铁针钉在楯车的大门板上，手脚尽断，血液凝固，已然是个废人。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真该死！
“哈哈哈！”一人抚掌大笑，缓缓走来。黑暗中蓦地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四面八方涌出大批回兵。
那人佝偻着背，恶狠狠笑着：“真感人啊！前锋校……哦不，前锋参领大人！”
果然是个陷阱吗……这个人，正是鞭打我儿子的元凶。
我提起腰刀。
“喂喂喂！保护我！”那回将忙拉过一名身材魁梧的回兵，数个回兵慌忙挡在回将前面，朝我举起燃着火绳的鸟枪。
“观音保，清营猛将，爱子心切，在下十分佩服！所以，我不会杀掉你的，嘿嘿，你只会像你的儿子一样，深受折磨，活活痛死！”那佝偻回将得意地说道。
“就在明天，就在阵前，我会像今天那样，不，会比今天更残酷！嘿嘿，今天你跑过来救你的儿子，明天又会有谁来救你呢？”回将变本加厉道。
“够了！”一个深沉的声音传来，兵丁们纷纷欠身让开一条路，一名带着高高回帽的将领现身。
“阿卜都克勒木！”那个佝偻回将如同吞了一只生虫，表情嫌恶地叫道。
阿卜都克勒木，这个名字我自然是知道的。这是小和卓手下最出色的大将，库车之战，他保小和卓全身而退，叶尔羌城下那场漂亮的会战，恐怕也是克勒木的功劳。克勒木坐镇北营，是围困黑水营的总指挥。
“斯马哈。”阿卜都克勒木道：“你的策略成效太缓，一个人一个人地废掉，这一营人要废到什么时候。伟大的巴图尔汗等不了那么长时间。鞑子皇帝也不会给我们那么多时间的。”
“你！”斯马哈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我早就提醒伟大的巴图尔汗，一个只会充当打手的人是无法用在战争中的。”阿卜都克勒木轻蔑地说道：“别忘了，这里是我来指挥。你只需要把此人收监起来，不要影响明日我们的大计划。”
在两个人对谈的时候，我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三泰的身上。他的鼻翼好似不易觉察地歙动一下。
我的孩子，他还有意识，他知道阿玛在这里。
我抚着满是血污的脸颊。
孩子……疼对吗？
这是阿玛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刷！我拔起腰刀，深深刺穿三泰的心脏。泪眼已然迷蒙不清。
好样的！你是瓜尔佳氏的骄傲！
我转过身，复仇的怒火将我笼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