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终将老去的妈妈
文/苏门映雪
妈妈梳的麻花辫
1、
已是晚上8点钟了，我才忙完一天的工作。我关上电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揉揉有些发酸的腰背，起身准备回家。
走出办公大楼才发现外面落雨了，早上从家出门时外面还是阳光明媚呢！这五月的天也开始变成娃娃脸了，我在心里嘀咕着准备扬手拦住一辆出租车。这时看见一个打黑色雨伞的人急匆匆向我跑过来，边跑边喊：小米，小米！我给你送伞来了！
我定睛一看，是妈。她昨天才从老家过来看我，整个城市都还没有摸熟呢，是怎么跑到我上班的地方了呢？我赶紧迎上去，拉着她的胳膊说，妈，你怎么来了？下雨天不怕迷路啊？妈妈用纸巾擦擦手上的雨滴，递给我一把花雨伞，面带得意地说，你老妈是谁呀？外号“活地图”，怎么可能会迷路！
我没有打开伞，而是钻进了妈妈的伞下，边走边问她：可是我并没有带你来过这里啊？你是怎么找到的？妈爱怜地帮我把额前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说，你忘了有一次咱俩微信聊天，你给我共享过位置，我保存下来了。想着下雨天你不好打车，我提前一小时出了门，转了五六趟公交车才到这里呢！我“哦”了一声，没有言语。五月的阴雨天，还有几分寒意，但此刻我仿佛感觉到了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腾起来。
我和妈没有打车，撑着一把伞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妈说，以前你上学的时候老是说，下雨天别的妈妈都到学校门口送伞，唯独没有人给你送伞，心里可难过了呢！那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没时间，让你受委屈了！现在我终于可以给你送伞了！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来之前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打电话干嘛呀？你上班呢，不想打扰你，我刚好也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怎么样嘛！再说，这算不算是一个惊喜呢？”妈边说边把伞往我这边移了移，我想用手搂着她的肩膀，这才发现她外侧的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了，手摸上去，很凉很凉……
雨渐渐地停了。入夜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还夹杂着马路两旁紫荆花的味道，不时有下晚自习的男孩子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妈说，还记得吗？以前你上晚自习也想跟同学一起骑车回家，我和你爸坚决反对，天天去学校门口等着接你。主要是担心女孩子不安全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肩膀。妈似乎比以前矮了许多。我低头看看，哦，曾经出门爬山都要美美的蹬着高跟鞋的妈，现在开始穿平底鞋了。我是从什么时候比妈高出这么多了呢？
2、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妈跟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不一样，有点儿与众不同。
她做事风风火火，干脆利落，最不喜欢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我和弟弟上学那几年，每天早上我们家就像要打仗一样，充满了紧迫和压力感。妈妈5点多就已经起床了，她先下楼跑步一个小时，回来后边做饭边洗漱边吆喝爸爸、我、弟弟起床。
她手脚麻利地一边往餐桌上摆饭，一边嘴里喊着：”小米，快起来了！这都叫你几遍了？别逼我发火啊……”、“小宝，你也是啊！赶快醒醒，不然妈妈过去打你的屁股啊……”、“哎呀！你怎么回事！这件衬衣昨天已经穿过了，快点儿去脱了再找一件！”这最后一句是说爸爸的。
爸爸、我、弟弟不敢怠慢，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坐到餐桌旁端起饭碗，不然又得被妈一顿暴风骤雨似的唠叨淹没。
爸爸经常说：在我们这个家里，必须得让妈妈高兴，只有妈妈高兴了，我们全家才能高兴。我和弟弟不约而同连连称是，英雄所见略同。
妈最大的特别是多才多艺，兴趣广泛。她喜欢写文章，年轻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作家，不过现在看来估计希望不大，出名得靠早，谁愿意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太太写的文章呢？她的终极粉丝自始至终只有爸爸一个。每次大作一出炉，爸爸准是她的第一个读者，不但认真看完，还能提出各种意见和建议。爸爸鼓励她说：写吧！写够200百篇了我找人给你出版，亲戚朋友每人免费赠送一本。
她喜欢唱歌，自以为唱的不错。她心情好的时候，我们家整天歌曲不断，通俗、民歌、美声、戏剧，各种曲风都能哼上两句，若有不速之客来我家串门，还以为进了练歌房呢！
为了尊重并支持妈妈的爱好，爸爸专门买了一套配置很高的家庭影音装置，以供妈练习。妈妈唱歌的时候他就端着茶杯在旁边笑眯眯地听着，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我嘟囔爸爸：你这样会把妈惯坏的！爸爸说：你妈为家付出这么多，她值得拥有这些。
有一次妈心血来潮，要去参加什么“超级老人”的歌唱比赛，她兴致勃勃，又是跟着网上视频学动作，又是找专业老师培训发音，但三轮海选之后还是被无情地淘汰了。妈颇受打击，但她不从自身找原因，不承认自己水平有限，非说人家比赛有黑幕，赛制不合理。
我和弟弟安慰她：他们都太业余了，跟您没法比，妈唱得才是最棒的！在我们心里，您就是冠军，我们的超级老妈！妈一听转怒为喜，她兴冲冲地说：那要不我现在给你们唱一首吧？弟弟赶紧站起来说，妈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回头再听你唱啊！我也随后忙不迭地起身说，哎呀我差点儿忘了，朋友约我去逛街呢！走了啊……我和弟弟仓皇出逃，只听身后妈问爸爸：那你呢？有事吗？爸爸稳稳当当地坐进沙发里，抿了一口茶说，有啊！这不等着听你唱歌呢！
3、
妈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性格开朗，活泼幽默，单纯善良。跟她在一起，你永远不会感觉到乏味和无趣。而爸爸刚好相反，他成熟稳重，不苟言笑。这么多年来，他们俩相濡以沫，恩爱有加。
妈和爸是大学同学，从大二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在认识的第八个年头他们结了婚。我觉得妈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爸爸很爱很爱她。
妈在自己家里是老小，一直被父母和姐姐们疼爱和照顾。所以从小被宠爱的妈不擅长干家务，尤其是做饭。之前她跟爸爸两个人刚结婚的时候，几乎没在家做过饭，偶尔的几次开伙也是爸爸掌勺。有了我和弟弟之后，妈才认真学起了做菜。
但有很多事情想干好真的需要天赋，比如做饭。妈有时候母爱泛滥，说要给我和弟弟做一道新学的营养餐，吃了之后对孩子特别好。她手里拿着食谱，嘴里念念有词，边照谱下料边自我陶醉，仿佛一道精妙绝伦的佳肴已经呈现在我们面前……
在我和弟弟饿得几欲晕倒之际，妈妈的“爱心营养餐”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我拿着筷子冲上去，看着盘子里盛着颜色可疑、面目模糊、几乎看不出原材料的菜品，不禁皱了皱眉头，妈在旁边急切地说：快尝尝！别看外观不咋的，味道绝对错不了！我夹了一点儿放进嘴里，说不出来什么感觉，酸、辣、咸都有，唯独没有香。
我和弟弟都不肯再吃第二口，妈看起来既伤心又失落。爸爸下班了，一看桌子上那一盘菜，高兴地说：妈妈做新菜了？怪不得闻着这么香呢！快让我尝尝。他吃了一大口菜，边嚼边点头，妈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爸爸终于把菜咽进肚子里，他冲妈妈竖起大拇指说：做得不错！很有创意，不过下次再少放点盐和酱油就更完美了！
有时候姨妈来我们家做客，看见妈做的惨不忍睹的饭菜，对我和弟弟无限同情：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长大的！“护妻狂魔”爸爸说：我们家的伙食不错！既营养又科学。你看我这么多年不但没胖一斤，裤腰反而还小了一寸呢！
有一年母亲节，爸爸、我和弟弟都送了妈妈鲜花。妈说花放两天就枯萎了，怪可惜的，她准备用这些花给我们个“惊喜”！等到晚上我们仨回来后，看见桌子上摆着几个盛满菜肴的盘子，里面花红柳绿、五彩缤纷。我愕然道：什么东西？妈得意地一一指着说：喏！玫瑰花小炒肉，醋溜万寿菊，还有凉拌金鱼草……你们绝对没有吃过吧？我和爸爸、弟弟仨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对妈说了一句：你真是太有才了！
但那天晚上的菜一大半都倒进了垃圾桶，除了一盘酸辣土豆丝被吃的净光。半夜我饿得受不了，去厨房找吃的，结果发现爸爸和弟弟正一人端一碗泡面吃得香呢！我刚要叫，爸爸忙说，嘘！别让你妈听见了！她正敷面膜呢！我一把夺过爸爸的面碗说，管管你媳妇儿吧啊！什么都敢做成菜，简直是黑暗料理专家！弟弟吸溜了一口面条，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对对！老姐说得没错……结果爸爸很严肃地说：不允许你们这样说妈妈，她每天做饭很辛苦的，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爸爸是个涵养极高的人，他从来不当着我和弟弟的面说妈妈的不是，也不让我们顶撞妈妈。即便有时候的确是妈妈做得不对，他也不当面指责，而是在事后委婉地提醒她。
我记得有一次爸爸去香港出差，回来后一到家就给妈妈说：这是我给你买的港式甜点，这是你喜欢用的护肤品，这是给你买的衣服、围巾……我拉住他说：喂喂，爸爸，我的呢？爸爸停住手，说：你们啊？你们的也有，这是给你买的HELLO KITTY毛绒玩具，弟弟的变形金刚。“就这些啊？妈妈怎么那么多？”我不高兴地叫道。妈在一旁抿嘴笑不说话，爸爸拍拍我的头说：别跟妈妈争嘛！你买的时候长着呢！
所以，在我长大一些的时候，妈最爱给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赶明儿你要是找到一个像爸爸一样的男朋友，那你就享福喽！
4、
时间过得很快，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弟弟也正在上大学。爸爸忙着他的公司，妈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多了。
妈快要60岁了，我感觉她特别害怕接受自己变老的事实。她现在特别喜欢让我陪她一起出门逛街，因为服装店里的人会说：“阿姨，这是你女儿吗？都这么大了，你们看起来像姐妹花呢！”要不就是“你是不是结婚特别早啊？女儿都这么大了！”然后妈就故作淡定地说出自己的真实年龄，她们齐齐夸张地惊呼：天哪！阿姨你怎么保养的！太年轻了！看着就像四十多岁嘛！
妈每次听到这些诚意明显不足的奉承话，都特别受用，一高兴就容易冲动，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一大堆衣服或包包。我听着不高兴了，说：这对我不公平，我们俩哪里像姐妹花了？我有那么老吗？妈还沉浸在虚荣中无法自拔，不搭理我，只管拉着我走进一家又一家店铺。
她越发注意自己的身材和容颜。每天不是跑步就是上瑜伽课，不肯多吃一口饭，米饭要论个数，跟家里的体重秤“斤斤计较”。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上看下看，嘴里还喃喃自语：好像又多了一条皱纹哦！然后就疯狂购买各种去皱美白保湿紧致的护肤品，家里囤的面膜估计两年也用不完。她给我打电话还叮嘱我：小米，妈给你买的眼霜、面膜你可一定要用啊！女孩子护肤很重要的，等第一条皱纹长出才保养就晚了……我懒懒地回复她：妈你自己好好保养吧！我暂时还用不着。
5、
春节的时候，妈说他们大学同学要举行聚会，爸爸有事脱不开身，她让我陪她一起去。我本想推辞，又担心她一个人不安全，遂答应下来。
聚会如期进行，我陪着妈走进订好的酒店。只见一群跟妈年龄相仿的叔叔阿姨们正兴高采烈地回忆同窗岁月，一见妈进来，大家纷纷上来夸赞妈驻颜有方，年轻貌美，完全不似老妪形象。盛赞之下妈居然找到了青春感觉，举杯痛饮，让我瞠目结舌。我怕她喝醉，劝她少喝，她却对我说：我的青春我做主，你不要嫉妒。
我不由慨叹：虽然是老女人，只要被人夸年轻，立刻就心情荡漾，恭维也当真，如孩童般无知。只有我知道她为这次聚会准备了多久，从妆容到发型到衣饰到鞋帽，一遍遍地挑选，通宵不眠。
妈喝多了，到家还嚷嚷着痛快，和衣而睡。我看着她横卧在床上，脸上脂粉脱落，头发散乱，嘴巴微张，尽显真实模样。皮肤松弛，光泽不复，眼角皱纹密匝，如蛛网一般四处延伸。妈老了。我不禁心疼，顿感时光无情，心生悲悯，拉着妈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以为她睡着了，就拿化妆棉蘸着卸妆水轻轻擦拭她脸上的妆容，却看见两行热泪顺着她的眼角落下。
我知道她的心思，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妈，你今天好漂亮！看起来真像是我的姐姐呢！妈鼻子囔囔地说，小米，妈是不是又老又丑？
我把头轻轻地放在妈的胸前，说：妈，我给你唱首歌吧！
“当你老了 头发白了 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 走不动了
炉火旁打盹 回忆青春
当你老了 眼眉低垂 灯火昏黄不定
风吹过来 你的消息 这就是我心里的歌
多少人曾爱你 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 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 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当你老了 眼眉低垂 灯火昏黄不定
风吹过来 你的消息 这就是我心里的歌
当你老了 我真希望 这首歌是唱给你的 ……”
我紧拥着妈说：就算你老了丑了，在爸爸、我和弟弟心中也永远是最美的人！
饭后的温馨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