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聊,慢慢疗(5)
一个又一个未经审视的念头像狂风暴雨般肆虐交织在一起,侵蚀着蓝皮果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除了疼痛,她觉察到自己的沮丧。原以为已经从抑郁的泥沼里逃生,却又轻而易举地被自我批判打回原形。这些念头难道都是真的吗?难道自己真的一无是处吗?
蓝皮果尝试冥想,以求平静下来。她平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努力把注意力放到呼吸上。蓝皮果身材瘦小,腰围保持在少女时的尺寸,当她呼气时,她的腹部很自然凹了下去,当她吸气时,腹部无法感受到像气球那样的鼓涨。蓝皮果练习冥想有一段时间了。但准确说,她还没有真正入门。表面上,她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冥想时,她的注意力却很容易被各种杂念带跑。或许由于前一夜失眠的缘故,这一次,她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蓝皮果被一阵刺痛唤醒。她按了手机查看时间,才早上十点钟。忍受疼痛的每一分钟让这个平凡的上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这次胃痛或许不同于往常的任何一次,或许是某些无法言说的痛楚在心里淤积成灾,引起身体的应激反应。会有生命危险吗?蓝皮果想起前些日子读过一篇短文,文章讲述,邻国一群中年妇女正儿八经地聚在一起,深入探讨如何精彩地永别。人生的谢幕无法准确预知,但可以事先做艺术性的设计,这真是富有创意的点子。可否把这一次胃痛当做给自己预演一次虚拟死亡?难道非得等到生命最后一天再后悔吗?想到这里,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推着蓝皮果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现在还不能死。
蓝皮果坐到书桌前,迅速打开笔记本,猛地抓起一支笔,疼痛暂时被抛到九霄云外。近十年来,她习惯用电脑写东西,偶尔用笔记簿做记录,常常提笔忘字。但这一天,她却一鼓作气洋洋洒洒写了好几件一直想做,却明日复明日拖延着没做的事。
一阵疼痛袭来,提醒蓝皮果眼下自己正因胃痛而请假在家。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是先好好休息吧。蓝皮果重新躺回床上,睡了醒,醒了接着睡。余家父子俩回家才知道蓝皮果因胃痛没去上班。余向洋从药箱里找出胃药,发现家里的备用胃药早已过期,于是匆匆出门去给蓝皮果买胃药。回来后,他把药和水送到床前。蓝皮果忍痛爬起来服药。余向洋说:“你的胃不好,不能跟着你那些同事那样乱吃东西的。看看你......”语气像是在跟一个孩子说话。蓝皮果很想说:“你这样说只会让我的胃紧缩得更厉害。”但她想了想,决定还是省下那份力气。生活方面,余向洋对母子俩照顾的程度用“无微不至”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精神上,这个男人却始终不知道蓝皮果内心是何等脆弱。
这一天,午饭和晚饭蓝皮果都没有吃。
新的一天,蓝皮果睁开眼,胃痛如预期般消失了。蓝皮果在心里默念感恩,可以回去上班了。在连续写了四年感恩日记之后,蓝皮果可以很敏锐地捕捉到生活中细微的、值得感恩的事情。相比躺在床上忍受疼痛,上班显而易见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
蓝皮果喜欢眼下的这份工作,她连续三年被评选为优秀教职工。入围优秀职工候选名单的刚性条件包括全勤和零家长投诉。幼儿园的工作看似无足轻重,但是每一个岗位都不能缺人,只要有一位老师请假,就会大大增加班里另外两位老师的工作量。所以蓝皮果从不轻易请假。但是这一天,蓝皮果做了个让自己大感意外的决定,她要继续请假一天,独自去看海。这是一件她想了很多年却没有付诸行动的事。她要把那些堆积在心里无处讲述的故事讲给大海听,海纳百川,她相信大海会是她最忠诚的听众。
提前吃过午餐,蓝皮果坐上直达海岛的公车。一路上,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市区的摩天高楼,郊区的田园风光,环岛时闪烁着点点银光的湛蓝海面,都让蓝皮果不忍移开双眼。变幻的风景线带着蓝皮果的思绪随意飞扬,从她第一次去海岛联想到最近一次去,从以前坐着渡船漂洋过海,到传说了十几年终于建成的跨海大桥,思绪在十几年的时光里天马行空任意驰骋,好像她乘坐的是一辆穿越时空的大巴,把她前半生的大部分时光像电影一样迅速过了一遍。
穿过跨海大桥,公车司机没有按规定路线往大桥的右边走,而是左转前行。短暂的惊慌之后,蓝皮果想起这趟海岛之行,她并没有一个非到达不可的目的地,于是泰然处之,转而静心欣赏由于司机随意更改路线而意外得以有机会观察的海域。生活中,多数人在面对不确定性时,难免对未知产生恐惧。但是,未知的背后往往潜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礼物。就像几年前,蓝皮果阴差阳错走进自己做梦都不曾想过的幼教行业,茫然之后,却看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光。
到达终点站,蓝皮果换乘小岛上的另一路公车,前往一个有名的海湾度假村。司机在一个既没有公交站牌,也没有度假村入口标志的地方让大家下车。他说,沿着栈道一直走就是度假村。蓝皮果第二次感到震惊,海岛的公车不仅可以随意更改路线,还可以随意让乘客下车。习惯性焦虑的她担心回程坐不到车,下车前向司机咨询回去的时候要在哪里等车,司机的回答又一次出乎她的意料:“随便哪里都可以上车。”蓝皮果意识到自己思维模式是僵化的,她以为公车就必须按站牌停车。小时候她要做什么事情,必须经过爸爸的许可。结婚后,她想做什么事情,也总习惯征求余向洋的意见。就像这一次关于是否要报考家庭教育讲师,她拖延了三年,原因之一就是余向洋始终没有明确支持她。虽然他们家算是民主家庭,余向洋并不限制她的自由,他只是说说自己的建议,最终做与不做决定权在她自己。但多数时候,蓝皮果希望自己做的事情能获得先生的支持。她却忘了,她早已长大,她早已不是小女孩。
下车,看到向往已久的大海,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蓝皮果飞奔向那一片醉人的蓝。远远望向左前方,几公里处一片金黄的沙滩上,一些游人在追逐海浪。也许那就是海湾度假村的所在之处。 看到那边人头攒动,蓝皮果改变主意,她想好好看一看身边的这一片海。蓝皮果不喜欢热闹,只是唯恐落得孤僻之名,才不得不学着去融入人群。曾经,她很纳闷,为什么自己不能跟有些人一样,享受热闹中的快乐。她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才悟出,内向性格的她天生需要给自己留一段安静的独处时光,用于深思,用于幻想。渐渐的,她开始听从内心的声音,给自己机会和权利,偶尔从人群中优雅抽身。每天午休时间,同事们喜欢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她发现,那种闲聊时常建立在抱怨和东家长西家短的前提下,为了避开她不喜欢的谈话氛围,她选择在别人聊天的时间段午休,等到大家结束茶话会分头去午休了,她却起床看书。有的同事觉得她不入流,她却窃喜这样每天可以多出半个小时用于阅读。
海边遍布奇形怪状的礁石,颜色深浅不一,表面看没有太大的区别,细看每一块石头都是那么独特,赞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同时,蓝皮果想到自己这辈子遇到过的人,表面看都是具备了人的样貌,但是内在精神世界却迥然不同。
海风吹来,海浪前仆后继冲向礁石又退了回去,退回去又冲上前。礁石在浪花的冲击下,稳稳站立,毫不动摇。面对挫折,有的人总能像海浪一般锲而不舍,像礁石一样岿然不动。蓝皮果扪心自问,为何自己却拥有一颗玻璃心,无需有形的碰撞就可以碎成一地?
她想起某一年印度洋海啸,数十万鲜活的生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念头从蓝皮果的脑海闪过:假如下一个海浪把我卷走,我会后悔什么?大海用一个又一个貌似重复,却截然不同的浪花坚定而有力地回应她的追问,仿佛在说:“来,来,来,随风舞动吧!”
一个长发女子,面朝大海,端坐于一块倾斜却又相对平整的岩石上。她身前摆着一部手机和一个蓝牙键盘,时而低头轻快地敲击键盘,像是在忙着记录浪涛奏响的乐曲;时而出神地凝视着茫茫的海平面,像是在思考人生的真谛。这是多么奇怪的女人,孤身一人跑到海边来写什么?她正在经历什么困境吗?她想要自杀吗?她正在写遗书吗?可是,她的嘴角分明微微上扬着,脸上写着浮躁时代少有的恬静。没准她正在写一个关于大海的故事呢!
路过的游人朝她投去不解的眼神,每个人都在心里做着各种不同版本的猜测。难道她不怕别人异样的眼光吗?她怎么能如此安静,安静得像那一刻的海平面,或许她的内心也像大海的深处一样,平静之下某些东西却在汹涌澎湃着。她是谁?她就是蓝皮果。曾经那么畏惧别人的评论以致多年不敢开口说话,不敢放声歌唱,不敢迈开脚步的人,就在这一天,居然旁若无人地在海边码字?
海岸边,三五成群的游人,来了一批,走了,接着又来了三两个,又走了.....有兴致勃勃玩自拍的白发老爷爷,有手牵手甜甜蜜蜜的小情侣,有其乐融融嬉戏玩闹的一家子。每次看到别人一家子一起旅游,蓝皮果都会十分羡慕。这种羡慕,由来已久,最初源自童年的生活经历。那时,家里隔三岔五硝烟弥漫。她不明白,大人之间为何不能好好说话。那时,每每看到邻居一家人一起出门,她就特别羡慕。类似的场景在蓝皮果家,是绝对没有的事。
童年的缺憾,成年后总是会加倍渴求。结婚后,蓝皮果是多么喜欢一家人一起做一点什么事情。余东驰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偶尔在节假日一起登山或逛公园,她就感觉特别幸福。哪怕是一家人一起散散步、逛个商场,于她而言也是幸福时光。余东驰上小学后,蓝皮果开始意识到应该带孩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不希望儿子跟以前的她一样,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虽然大学城距离她家只有数公里远,她却从来不曾好奇,“大学”是什么。
蓝皮果想让余向洋陪他们母子去旅游。 可是,余向洋不喜欢旅游,他喜欢坐在电脑前研究股票。蓝皮果是一个很容易妥协的人,从小到大,固执己见的事与她无缘。但在这件事上,她充分发挥了永不放弃的精神,一年又一年磨着嘴皮,试图说服余向洋。可是,余向洋却寸步不让坚持己见。起初,他的理由是孩子小,看了也是白看,能记住什么?后来,他的理由是孩子要安心读书,带出去玩会收不住心。但蓝皮果觉得,有很多东西比学习成绩更重要。孩子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就像他吃过的饭,读过的书,虽然无法在短时间内看到效果,但是吃过的饭帮助他长了身体,读过的书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看过的风景会增长他的见识。
生了很多年闷气之后,蓝皮果终于说服自己: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把我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虽然一家人一起出游对自己来说是很快乐、很有意义的事情,可是对先生而言,或许是折腾多于享受吧。蓝皮果开始利用寒暑假独自带余东驰跟团旅游。 转眼好几年过去了。 从起初跟团担心余东驰走丢,到后来出游余东驰一个人背下母子俩的行李大步走在她前面;从起初,余东驰害羞地抓住妈妈的衣服往后躲,到后来,他跟团友跟导游聊得热火朝天。蓝皮果欣喜地看到,行走之间,儿子慢慢成长了起来。只是,每一次看到旅游团里有幸福的小家庭,羡慕之余,蓝皮果也不禁隐隐涌起一丝悲伤,她感觉自己和儿子像是单亲家庭。每次旅游回家,蓝皮果都会找机会把这种遗憾表达出来,余向洋却不为所动。
白色的浪花永不停歇地翻滚着,海风呼呼地吹,一阵寒意袭来,蓝皮果才发现她的外套拉链是松开的。刚刚到达海边的时候,她兴奋得体温上升,没觉得冷,而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写了一个小时。蓝皮果收拾好手机和键盘,从背包里取出一张纸,起身扫描了一下四周。离开之前,她有一个仪式要举行。
再三确认四周无人之后,蓝皮果对着大海大声朗读纸条上写的字。那是她对大海的承诺,更是她对自己的承诺。读着读着,她不自觉挺起胸膛,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但是,海浪声还是在刹那间吞没了她的声音。她舔了舔嘴唇,有点咸。她分不清,那是眼里流下的泪花,还是溅起的浪花随风飘到她的双唇。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蓝皮果猛地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