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 诀别 流落 归乡
张晖《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打开了,竟还需要反复再三才能合上。
明清易代之际的时间其实并不算长,自公元1644年崇祯帝在煤山自尽后,至公元1662年永历帝被吴三桂绞杀于昆明,南明的时间也不过维持了18年左右。期间也经历了弘光、鲁王监国、隆武、绍武、永历等小朝廷。朝廷也辗转于南京、绍兴、福州、广州、肇庆等各地。期间小朝廷短命的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永历年号时间最久,使用了十六年。在此之外的明郑时期不过是海外余波。
在《山木萧萧风又吹 两厓波浪至今悲》和《生平师友大半死剑铓》文中已经提到南明在南京时,其实还拥有淮河以南的国土,不过一路下来,由北而来的满清铁骑一路势如破竹,南明的天子被朝臣裹挟着一路南下节节败退。十年之间,中华之境内已经再无大明的立锥寸土了。在陈恭尹《崖门谒三忠祠》这首诗中提到的“十栽愁人”时。南明小朝廷永历帝已经一路逃亡入滇,而那时“滇”对于许多故国士人来讲已经仿佛天涯一般远了。隆武在福州覆灭后,从福建一路到云南的征战其实是汉人之间的战争了。满清的八旗骑兵从分布上已经廖若星辰了。
张晖在《帝国的流亡》一书的上编名为:诗歌中的流亡。这部上编其实也是按照历史进程来编排的,它们分别是:奔赴行朝;从军、逃亡与贬谪;亡国士大夫的返乡:生还三个部分。而这正是大明士人在易代之际相似的命运交集。
当朝廷有变时,这些大明士人从各自的家乡出发,从乡间田野一步步的走进战场。他们当中有进士,有童生,有前朝官员,有庶民,在此之前对于朝廷的诸多不满和非议至此放下,他们从蒙学学堂、幽僻深宅、山野之居中走了出来,可能衣服还是儒服冠巾,只是手中拿的不再是书册和笔墨,而是刀剑了。他们在各个官道、渡口、关隘处汇集,探听到朝廷的消息,便一路追随而去。在他们身后,可能是已经空无一人的家室,也可能是火焰腾起的废墟了。
他们会不知道前路的危险吗?
然而,一大批秉持忠君正统的士人如同九百年前杜甫奔赴灵武一样,从四面八方汇合到朝廷所在的南京、绍兴、福州、广州、肇庆等地,也正因这些人,南明朝廷才得以在南方十几年的经营。在奔赴的路上,这些大明士子的诗作中充满了悲情的成分在。对于朝廷的未来,表面上的期许是糅合了士人的必死之心的。现在的局面可能是许多大明士子万万没有想到的,但是家国倾倒一旦出现,他们就会血肉之躯去支撑。在张晖整理的“奔赴行朝”一节中,大多看见慷慨悲歌之色。这些读书人不可能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但也正是明知其不可为而要为之。
对于明清易代之际,诗作为何如此重要呢?对于许多士人来讲,不论是从江浙南下的,还是从百粤南上的,他们可能甚少有机会在娟娟白纸上写宏论了。而简短的诗作却是容易写的。而诗作里来时被视为抒发胸臆的最佳载体。一个人经历了什么,都会在诗中表现出来。
很快,奔赴的悲壮心情还未完全消解,接踵而来的就是战乱、诀别和分离、贬谪。对于这些大明士人来讲,大明的小朝廷之中的诡异朝局实在是难以置身事外,强敌紧逼之时,这些士人一边抵抗,一边还要在藩王争正统、文臣党争、武将掣肘之间寻求出路。奔赴时的希望一点点冷却来自成为失望。而在小朝廷之中遭遇的种种内讧、贬谪只会让失望弥漫全身。
而这种失望还不是最伤人的,最伤心事乃是“平生师友大半死剑铓”的痛楚。这种痛楚是具体到个人的,而且只能由个人承受并消解。在《帝国的流亡》中专门提取了一个人讲述这种痛楚的发生,这个人就是钱澄之。在一路征战无所成时,钱澄之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师友。在有关钱澄之的诗作时,有些内容不忍心读下去。“事非关己不经心”,凡是“经心”的东西大多是痛,而不是乐。这些痛楚不会只是一时,而是伴随这个人的余生的。所以在这些士人当中,有些人面对死亡是从容且乐意,因为一死之后便可以与友人相聚了,再不用孤单。
公元1661年是辛丑年,这一年也是永历十五年。也是永历朝廷在中华之境内的最后一年。这一年追随朝廷或是在各地起兵反清的士人逐渐认识到了“天意已决”。所以在这一年,历经十年年战火的存活下来的士人的个人命运上多了一可选项:返乡。
种种努力皆化为泡影,身边的人逐一的离去和死亡。深深的失望到这一年积累成为绝望。聚集在小朝廷的士人在这一年星散而去。在“亡国士大夫的生还:返乡”一节中我注意到“辛丑”这个年份,在一些诗作的标题上均标注了这个时间,接二连三的失败促使这些出仕永历朝的士人必须要为自己的命运做出选择,而“返乡”无疑是最快捷的方式。而“返乡”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生还”----他们活着回到故乡。而归乡之路却依然艰险,有的人褪下儒服,换上僧衣和道袍,才能得以回到故乡。有的人回到故乡还可以与人抱头痛哭,有的人只能独自面对孤坟废屋了。
对于士人的“生还”而言,他们回到故乡还需要面对另外一种不见兵刃的缠斗,“生还”到故地,就意味要“认输”化为顺民,从钱澄之到方以智,生活给予他们的福气好像过早的使用完了。对于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来讲,生还回到故里,乡梓只能尊敬的称呼一声:“无可大师!”
南明的战乱耗时不多就结束了,四海升平的时代很快就会出现,不过南明的流亡却好像才刚刚开始,这些流亡都背负在这些“生还”的人身上。新朝定鼎,旧朝化整为零,散落在这些自称“遗民”的身上,依然存活在这万里江山之中。对于“帝国的流亡”这一主题来讲,这一部分不知道是不是在张晖的计划之中,但就我个人的感受来讲,应该有!
帝国在顷刻间分崩离析,然而流亡中的帝国却需要时间才能消解完毕。这一点也正如在前文提到清雍正在公元1729年刊行《大义觉迷录》时才真正尘埃落定。大清定鼎中原也是历经顺治、康熙两代图治才算是稳定下来。流亡中的帝国随着士人的逝去才逐渐销声匿迹,成为记忆。不会在任何一人的心中成为理想和希望。虽然在清一代,用前朝事来造势也有起伏,但那不过是“借刀”之用而已。就像鲁迅先生在《阿Q传》中说到“穿着崇祯皇帝的孝”一样。
张晖的《帝国的流亡》就这样被我阅读完毕,再回到目录拆解开来。在这部书中我关注的还是这些历史的细节部分,也就是个人的命运及其结局。我常说人生总是艰难。这是人进中年之后才会形成的感观。也由此在“人生总是艰难"之后生出一些恻隐之心。这份心境是对自己的,与旁人无关。
张晖从诗作入手来观察时局和历史。诗作是传统和古典的,张晖对于选择古典作为研究的对象是有依据的,他这样讲到:
借助传统,才能更深刻地认识现在。而传统,只能依赖当下的思想、忧虑和想象加以认识。
这些语言以前我若看到,定会迷惑。现在看到,会有一些心得。关照当下的举动是不逃避现实。而这些传统距离我们并不是很远。学问与人生从来不会分离。历史与个人也从来不会分离。当历史成为个人的经验选择时,这历史才会真正关照个人人生。
假如我辈实不幸面对易代之际,我辈众人该如何自处呢!实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