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
一
都市这一坛酒,浅尝即可,过饮必醉。在都市里的两种人,一种如鱼在水,灯红酒绿华服倩影,附带着灵魂也显分外迷人;一种终不得志,见过高山入过宝殿,权贵名流迎送间跌出,再无法叩响大门。悠然权倾者,说的话有力而顿挫,自己也感染其中;位卑失志者,不免牢骚,竟至无人相与,间或提起已成街巷笑谈。然而都市依然迷人,有十里一座的商场,有捷达速运的交通,有山海相接的美景,甚或夏日葱茏的街道与晚春满目的落英。谁说都市不好了,说乡村才是灵感的寄所,古迹才是人文的稀存。都市固然是幽美的、舒适的,是机会的入口亦是欲望的终结。到都市去,哪怕刀山火海、剑雨穿心,终是命运的勇者。
在厦门这座圆形海岛上,活动着两百万人群,嬉笑怒骂、悲欢离合,是南方一隅的命运。城市同样是有命运的,因一人物,因一件事,而繁盛;或因一枭雄,或公关危机,而失势。厦门岛的侠者分两派,部分游走在国际舞台,对岛城事业持观望投机心态;另一部分迷信该岛,定将为历史击中,成为举世一极。但鹭岛还是鹭岛,它沉寂山海间,不动声色;你走进一看,实在轰烈,足够激荡且泥沙俱下。
十七年前,在市礼堂,有位本土女歌手唱的一首闽南歌突然在厦门火了。圣松点到这个视频时,心中柔情处被触动了。缘分这东西,微妙精细,从来无法量化或解析。故事的开头,她还未出场。这个朋友,她已移居香港,离开鹭岛圈子。偶尔会被谈起,相识者唏嘘,耳闻者动容。名人如夜空皎月,光在黎明前收起——谁付痴心于尘沙一粒,汪洋滴水?冷暖自知。
圣松发了这个链接给岳梦,附上“怀念兰姐”,不料想回复。岳梦许久后回,“谢谢你的关怀!实际上我们此刻即在一处。”这几位闲咖正在香港东北面的三桠村——那里地势高出闹市,十几里山路青峰相接。他随发了一张墨宝,是幅《心经》,半分钟后拨来视频。圣松有些惊讶,岳梦说他们正好在度周末,那幅字就是刚才兰姐所写。接起来便听到那几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前辈,满怀惬意隔着屏幕唱着台语歌《宝岛漫波》,一股温暖的感伤涌上喉咙。尘世行走数十载,圣松已处变不惊,这通连接是偶得的惊喜。那次在一个两岸交流午宴上,正好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仅留了岳梦的联系,兴起曾发过自己写的两三阙词给他,并未见复。岳梦说,我有尝试过帮你谱成曲,但是没成,你改日有空可以讲讲创作背景,找时间来香港玩。对话结束后,圣松长吁一口气,无缘无故发个链接过去原不大礼貌,仅为求一份认同。他似乎更习惯无常,明白孤独是常态,失望亦是常态。心安,原是自己给的,他现在对工作很满意,不再做远的梦,也不再怕近的苦。
二
变奏像镜头从远拉近,琴键的黑白跳跃加快,圣松脑海中的碎片像合着琴曲在播映。时间是串起影像的轴针,终于形成完整又伤人的历史。很多生命点,以为升华长成或是抵达,待过了这塘,经验即吹散。经验是无用的,每天都是微妙的新——圣松想。但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悲观。
如果没有在曹华婚前那一天给宏朗留言,圣松可能不会像如今这般致郁。多数人究竟是重情还是薄情呢?就算见过一代代的亲情反目,伤过人或也曾自伤,在事故中沦陷又在故事中复活。生活不必放权,人在握权时专攻脆弱。脆弱是上岸后野史离开自己的过程,而权是虚荣的别称。
圣松在曹华婚后一周共赴宁德与宏朗相见,是四年之会。两人自零七年同宿舍,已注定缠绕。男人的友情如指中烟,在校园的公厕,互递碰嘴的半枝烟。生性严肃的部分,是在共同记忆上长出的繁花。根自然是朴实而粗糙的,贴着土地的。宏朗在随后一些年和305闹得很僵,那天曹华婚礼现场他都不好意思来。收到圣松的短信后,他从阿根廷布城赶回,可见对曹华的感情还在。
之后,宏朗去了北京,圣松回厦门。未料两周后,曹华因为一桩跨境金融案入狱,而他妻子刚要临盆。圣松了解曹华,此时的他定万分无助,心里落满泪水,真犯了错走到今天也太不容易。他想着为曹华做点什么,夜里睡不着音乐盒播古巨基唱《Dear Leslie》的视频。他翻身起来,在本子上写:他牵念着我,我能感觉到。
翻出宏朗的电话,再次播出,对方未接。这是今年圣松给他打的第二次电话,上一次即是曹华婚礼前。他们间已形成一种倔性,毕业后甚至不说再见之类的话,各自间每年的通话不超过三个。半小时后,对方复电。
圣松性情清高,他对人事有偏执的挑剔。有时他人喜欢,他嗤之以鼻;即使不赢,也愤世嫉俗,认为众人势利谄媚;但柔情处,从不傲慢,对常人更为热诚。心软时,常在现实中遍体鳞伤。以前不甘寂寞,喜欢聚而好示于人,给不熟之人轻浮感觉;用情专注,一旦坍塌注定万劫不复。因而郁结时总结世事沉浮,十年交游竟无所获。
宏朗说,事情可以办,但需要一笔钱。商量由圣松去福州的305同学圈走一趟。
三
飞机降落在了首都机场,圣松拿到托运行李就往接送通道走。通道上车流如织,单烽驾着辆黑色本田而至,百米外已向圣松招手用前灯闪着,圣松把手举过头顶回应。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外省碰面。圣松上了车,兴致已将疲惫驱离,系着安全带时单烽问:
“怎么样,这次来北京多住几天?”
“看情况,我就是谈一下项目的事情。”
“行,反正不管怎样,能帮忙的我一定毫无保留。对了,这次怎么想到找我一起做项目。”
“我是觉得,到了这个年纪,再不有所动作就很被动了。资源整合在很多创业朋友那里都很重视。你知道,欠你的这笔款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转眼半年过去了,向你开口的情形都历历在目。”
“啊松,不要提这些,我是无条件相信你的,”
“我知道,但我心里的分寸更提醒说,你这份情义有多重。”
单烽被圣松说得有些动情,夜色中的北二环在薄雾中延申在前方尽头,他放慢车速,说
“这些年在外,有时想想也不容易。兄弟就那几个,你说我不选择相信你,还有其他选择吗?有时白天的事,晚上想着委屈也会在被里抹眼泪。天天跟那群奸商在一起,我对朋友有绝对的评判标准的。”
圣松拿出手机,翻了翻相册,示意单烽看了看一张照片,微笑道:
“记得吗,三年前拍的。两个大男人,这是我们仅有的合照。总会想起很多往事。”
“你老啦!哈哈···”
他们来到一个烧烤摊,准备吃点夜宵。
酒过三巡,圣松流泪了。单烽很惊讶,久别重逢也犯不着啊。他拍了拍圣松的肩膀,拿眼瞅了瞅隔壁桌,有个食客朝这边看,他感到有点尴尬。
“对不起,单烽。我欺骗了你,我借的钱不是拿去做项目,我有个朋友你也认识叫做曹华,他进去了。
“进去?"
"嗯!他去年的生意出了问题,前几天被抓进去了。”
“怎么会这样,我印象里你们那个圈子事业做的不错啊!”
“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没意思。用力创业到头来摔得最惨。还不如那些在家炒炒房的同学。他前几天刚结婚,我还去当伴郎。”
“别悲观,人生虽苦,有时也很有味道的。就说咱们,一年到头能见一面,也就足够整年回忆了。对了,你说曹华兄弟犯了什么事儿了?”
“跨境融资,就是在网上用非正规理财工具吸引境外资金。我们几个朋友都知道,但没有及时劝阻。本来如果及时收手还来得及的,可是一切发生太快了。其实要是收手那第一桶金就赚出来了。”
“有没有想想办法,找找看有没得救,送点钱进去。”
“找了几个律师,感觉方法单一不起作用。来京还有一个原因是,有个朋友那边认识人比较多。但消息传来说,可能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
“来不及了?”
“嗯,说已经送检。我想问问这个朋友,最高检那边怎么说。”
“年轻事态发生到这,真令人难过。你知道,我爸爸以前就·····”
“我知道!我还和福州朋友翻脸了,这事原本有转机,他们非要一直观望不肯背书。我把你那十万拿给北京这朋友,去最高检那里再试试。这是我今晚要向你说的,钱被我用掉了。对不起!”
单烽有点迷离,这个事情还是有点突然。圣松当时说要做一个在线教育的项目,需要挪十万,自己几乎是没有犹豫的。现在,他需要接受,这个十来年相知颇深的同窗,放了个冷弹。
气氛有点伤感。圣松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拍了拍单烽手背,哽咽着说了句“兄弟对不起你”,夺门而出。单烽打开纸,上面有一篇文章:
烽辉之交
零九年秋天,我从福州来到晋江
一路走来,丢失了多少事物。
始终学不会断舍离,邮的一箱书被姐弄丢,我现在还惋惜。
从那天开始,真正进入闽南的氛围,像是进入了另一场生命。
那个年头,没有智能手机,没有打车软件,也舍不得打车。
从泉州中心站到SM广场,三十公里的路程,坐上一辆摩的,风雨中而来。
雨点砸在脸上,带着青春的疼,镜片外的世界一片迷蒙。
去季延的第一天,遇见了烽和辉。
开学典礼上,他们坐在我后面。我在听校长的动员,辉轻拍我肩头。
从此打开半生的交情,也由此和季延结缘。
如果没有烽和辉,真难想象那年如何度过。
最后一学期压力大,搬离了宿舍,烽和我租了一间房。
时光影像回头望,我瞥见二十岁那年,深夜在床上哭醒。
侧身向窗外,怕惊醒隔壁床的烽。
青春有多疼痛,回头就有多美。
辉也搬出了学校,住在马路对面。
有些情节清晰如昨,有一日周末夜里
我和烽从社马路跑步至梅岭
当年的世纪大道,还是一片萧索
万达及附近楼盘都是吭哧吭哧的工地现场。
互帮互助的情谊,想起来太感动。
我想一生中若是没有季延那年,该是多么苍白和不完整。
那年,父亲和爷爷都走了,我最终只考了二本的分数,但感到不悔。
多年后的一次年假,烽才提到他的父亲,生下他时帮人顶罪被判无期
老人倾家荡产四处奔走,加上他父亲的不断学习,花了十年得以重返社会
可贵的烽 ,从小一生正气,无半点戾气。
如此多年,若说在友情中悟得了什么
大概是,不要去麻烦别人。情义得来太难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