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太阳和东方的月亮

庆丰冰厂

2018-11-16  本文已影响611人  石声

查旧史,见图,图中有言:“晚秋收获后,灌田以水。十月以后,天寒凝冰,早晨二三时,乘月光移田水所结之冰,藏之厂中。至翌年春间,冰期始断,乃扃厂门,待售于冰船。”有感于此,旧作略作修改并配图,再贴于此。2018.11.17记。

冰厂,又叫冰库、冰棚或冰屋,曾遍布浙东沿海及舟山本岛。  (本图由石林提供)

冬天, 阳光灰白而刺目。在和平路16号院子后门河埠头望去,一只小船摇过来,冰层发出破碎的声音,船中一人穿着雨裤,用一根竹竿一头编织的竹篓,不断地捞起碎裂的浮冰。装满碎冰后,又摇过观音桥。向北,沿着周家塘河岸,往东拐了个弯。东边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再往东,便是民国遗留的定海飞机场,小船消失在雾气弥漫的视野中。

小船不是在清扫河面垃圾,也不是在为航道破冰开路,而是在取冰,如此小船或许叫冰船。把冰存起来储存到夏天,大都买给出海的渔船,作冰鲜用,有时也用在电影院和剧院,冰块铺在过道四角来降低室温。

河面冰封的时节,可以看到有人挑着装满冰块的箩筐,走过观音桥,往东面而去,把冰卖给收冰的人。那时节,郊区的蔬菜农场农民去水洼地,或去河边角落去凿冰。冰可卖钱,十来斤虽卖一分钱,但天气够冷,水面皆有冰取。城里不少居民为几个辛苦小钱,也下水取冰。一担毛二百斤,白晰的身子在挑冰的人群中困难的晃动。

存冰的地方叫冰厂,冰厂非厂,确切地说应该叫冰库或冰棚,相当于现在的冷库。雾气弥漫的田野间那座冰厂,坐落在今天的东江浦,属定海洋岙公社庆丰大队,都叫它庆丰冰厂,洋岙公社其实是定海城里的城中村。冰厂不制冰,纯粹用来放冰块。冰厂是泥筑的,二三层楼高,长宽有三四十米,略呈长方形,咋一看,像是帝王的陵墓,但里面是空的,只存冰不存人。有关冰厂,古人有过一段言简意赅的介绍:“支木建厂,茨草其上,掘地为洼以贮冰”。

岸上那一排排冰屋,里面贮存的冰用于夏天的时候给鱼保鲜

19世纪英国摄影家约翰•汤姆逊在他的游记《中国与中国人的影像》中,特别提到了“一件新奇的事物”,“便是岸上那一排排冰屋,里面贮存的冰用于夏天的时候给鱼保鲜”。他所说的“冰屋”,便是老定海人口口相传的“冰厂”。定海的冰厂多不多,多也。民国《定海县志.风俗篇》记载:舟山自甬东东港浦至吴榭田屿,储冰草厂络绎不绝。清后期至民国中期,定海、沈家门一带就建有大小冰厂80余座。1935年,沈家门还建了一座储藏量达7万担的超大冰厂,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庆丰冰厂,孩提与少年时无数次擦肩而过,或深入厂内。

冰厂用来隔热的是泥土,厚实得如同水库的堤坝一样,坝内搭建草棚,竖立多根木柱子作为支架,上窄下宽,接下来便可以贮藏冰块了。存好冰后,上面再铺上厚厚的稻草麦秆,层层覆盖,足以让冰存到夏天。这可能是人类原始时代的方法,当然,像保存火种一样,也是文明曙光的开始。清代诗人戈鲲化这样描写道:“几多茅屋窖严冰,万顷颇黎冱有声”。

几千年来,冰厂一直到用电制冰时代才终结,比古代四大发明的历史长得多。想像一下皇帝老儿,夏日晚上睡觉,估计就是取来自冬天的原始冰块来降温。海岛上没有人造冰时,捕鱼船都用冰厂的自然冰。没有冰快,船舱的鱼很快便会闷臭。用冰保鲜食物,估计是伴随人类文明而来,但在南方,藏冰较北方不易。明代徐继善在《人子须知》中有言,“北人藏冰,乃苦寒之地,故水不化。南方无苦寒,则水易化而不能藏也。” 舟山什么时候有冰厂或者说冰屋冰棚,亦无可考,估计与马岙土墩文化一样久远。

夏天过后,庆丰冰厂里的冰取空了,整个秋天就处在废弃状态,四周与库顶上长满了荒草。到了冬天,又开始启用。不过,定海的河流虽四通八达,结冰的日子还是很少。一旦半夜气温降到零度以下,一早便有人在河面上掏冰。如果等太阳高高挂起,水面上的薄冰很快便雾散冰消。

冰厂犹如被削了尖顶的金字塔

冰厂在一片广阔的田野上显得很突兀。它设在那样空旷的环境中,是有想法的。秋冬之际,田野荒芜了,冰厂恰好能利用它取冰。晚稻收割完的稻田,虽还留着稻茬,也如海边盐田一样平坦。稻茬从金黄站成浅黄,农人也不去翻耕,等气温骤降,闲田就放满了水,到结冰之时就成“冰田”,冰厂就会雇人去取冰,敲碎成冰块搬运到冰厂。干这等活叫挑冰。儿时的伙伴安年去挑过冰,后来的朋友胜刚也去挑过,记得是几分钱一担。

河面的冰并不厚,田里取冰也许更便捷。海岛上的冰期不长,也就十来天,在最短的时间内,无论河道还是田野,凡有较宽水域之处,都会利用起来。定海五十年前,犹如西方的十九世纪,那时有英国人叫罗伯特•福钧随军来到定海,对这些“冰库”充满了好奇,“乍看上去,很像英国的干草堆。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构造,竟然可以在夏天很好地保存冰块”。福钧对此还进行了多次检验,认为“冰库”的质量令人满意。据说,比起现在的人造冰来,那时的天然冰不仅融化得比较慢,且保存的食物更加新鲜,一如野生黄鱼比养殖的好,这是舟山人当下的认识观,虽然我不苟同。

沿和平路从西到东,跨过乐家桥,到杨家塘,再到炼焦厂,然后再沿着食品厂仓库的一条小路,就到了横河桥。这也是定海人一条垂钓之路。横河桥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桥的印象,只是个地名,却有条宽阔而不长的河流,是少年时垂钓的终级目的地。冰厂就在附近,如果钓不到鱼,还可以上去玩耍。

秋天,冰厂像一座搬空了房间的城堡,任我们窜来窜去,爬上爬下。如果我居住在里面,那高高的,冰厂四周可以奔跑的泥筑坝顶,更像是御敌的城垒。然而,秋天的冰厂也像被挖空了的陵墓遗址,废弃的有些荒凉而神秘。当然,更像是罗马斗兽场,空旷得由你任性。

常有一头水牛常在冰厂里吃草,我与一叫有夫的周家塘放牛娃竟做了好伙伴,常叫邻居少年去骑牛玩。还记得喊“安”,牛低头让我们踩住牛角,从脖子爬到背上。喊着“摇”“扶”叫牛左转右转。当然 “汪!”是最大声的,牛就跑起来。此时冰厂成了斗牛场。虽然斗牛士勇敢地爬在牛背上,可惜没有看客,唯听一两个小伙伴嚷着,我也上!现在想来,秋天的冰厂真像是一览无余的斗牛场,如果我被牛踩死或摔死了,躺在那里,等到冬天的冰块覆盖我,就像冰消失在冰里。

冰厂在这块田野上矗立了很久,犹如一座遥远时代留给我们的一方遗址,冬天的太阳下总会有它霜冻的泪花;春寒料峭的风在它的上空萧萧穿行;夏天是它最有价值的时节,给想航行更远的渔船带来勇气;每到秋天,在它身边的田埂上,我踩过星星般的野花会飘向远方。今天安年已经不在,冰厂也如同安年的生命一样,是连同这块广阔的田野一起消失的。在定海所有土地都变成楼宇的时代,不要说这座状似石器时代的冰厂,如真是一座千年城堡,也会遭到厄运。其实,它就是一座藏着冬天的历史城堡。

当你挖掘冬天的历史,冰厂就是我的记忆,你在夏天抚摸过冬天的冰吗?

图片来自http://yz.cnnb.com.cn/system/2018/04/16/008743116.shtml 图片来自http://yz.cnnb.com.cn/system/2018/04/16/008743116.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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