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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篇 | 麦田回望者

2022-02-16  本文已影响0人  十三巟

昨天寒假开学,下午没课,儿子带两位同学回家玩电脑游戏。原本说有三个朋友,其中一个有事没来成,或是没能和家长谈妥。

午饭吃汉堡、鸡块、薯条,还有韩式炸鸡,每人一杯大可乐。平时会限制儿子喝可乐,也许别的家长也这么干,据说可乐那东西尤其对小孩不好。不过既然带朋友来家,就让他们喝个痛快吧。饭后三个五年级小学生继续在书房热闹,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书。

时隔多年,第二次看这本书。第一次看时我大概三十出头,或者即将三十岁。具体年岁不记得,可以确认的是,当初看书是为了写第一篇小说。三十岁左右,从不看书(尤其是小说)的我突然有了写一篇小说的欲望,不写就憋得难受,想写又不知何从写起,于是想到先看看小说,了解一下别人是怎么写的。

记得是在当当网一下子买了十几本书,都是名著,其中这本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首先是便宜,便宜到让人掉下巴,当然其它书也不贵,原本我以为它们该挺贵的。之前对文学、小说完全没有兴趣,挑书纯粹出于盲目,由于书价低于想象,最后竟强迫症般要把该付的钱凑个整。书寄到后才知道它是最薄的一本(也许与最便宜有关),所以决定由浅入深,从此我便更乐意看轻薄的书,最好不要超过一厘米,这样的厚度会让我少些压迫感。如今我只看电子书,会先留意页数,三百页以内者优先阅读。

这书第一次看完的印象很快就只剩下便宜和轻薄这两点,以至于半年后我爸提起它时我竟一脸茫然。我爸妈当时在北京与我同住了一段时间,某天我爸突然问我书架上的书是不是都看过。我说差不多吧。他肯定惊讶于我居然会买书看书。那本黄书是什么书?

黄书!?我习惯性一怂。书架上有黄书?我偷看了黄书?还堂而皇之摆在书架上!此时我爸已将那本黄色封面的书拿到我眼前。我立刻松了一口气,告诉他那是本世界名著。

与我买书看书,并且写完一篇十二万字的小说相比,我爸更加不能相信那本书会是世界名著。最终他把责任归咎到翻译身上:太过口语化了(他对我的小说也是如此评价),污言秽语……由于我早把书里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就只能说美国人都很随意,更在乎表现个性什么的。

四年前我再次莫名冲动,开始写作,也开始习惯性地阅读,好歹总结出一点对于书的评价标准:读完后,我能记住些内容的就算是好书;记得越清晰,越长久的便越是好。照这个标准,这些年我读过的好书还挺多,可对这本举世闻名,影响力巨大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怎能丝毫没有印象呢?

孩子们在书房叽叽喳喳,欢声笑语中时不时会蹦出一连串我靠、我靠、我靠。我悄然苦笑,对这种情不自禁的现象表示由衷地理解。此时手机收到微信,是我爸发来老家下雪的照片。白茫茫,真干净。老家下雪并不稀奇,我爸发这种照片会让我想起他一会儿。我继续埋头看书,想知道那个被学校开除的高中生如何浪荡江湖。

看到霍尔顿说他哥哥参加过诺曼底登陆时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作者与我爸年纪相仿?至少他俩经历过同一场大战。后来百度得知塞林格比我爸大不少,完全是我的爷爷辈,他1946年开始写作时,我爸才刚出生。不过我敢肯定,我爸与塞利格的代沟要比我与塞林格的代沟大很多,甚至我觉得我与塞林格没什么代沟。我完全能接受文学口语化,甚至脏话连篇,有时我觉得那不过是把“狗叫”改成“犬吠”而已,什么文学性、诗性,在空洞的文本基础上统统都是扯淡。我自己常说脏话,当着孩子的面也忍不住,我也能接受孩子们说点脏话。

蓦然间,我觉得揣测我爸当时面对这书时的心境相当有趣。这本我爸不能接受的“前卫”小说几乎是与他同时诞生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在1951年出版,塞林格一举成名时我爸还是个在田间地头撒花儿的地道村娃。也许他跑得不怎么好,因为据说他三岁多才勉强学会走路,主要是缺钙腿软,背后的原因是从小没奶喝。

我爸是个遗腹子。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遗腹子是哪三个字,是个什么意思。毕竟这个词对我来说很罕见,极不常用。我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亲爷爷年纪轻轻就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了宝贵生命。关于我爷爷的事迹,我爸应该多数是从他大爷那听来的。他的大爷大妈用棒子面粥把他养大,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亲奶奶改嫁到了别的村子。具体情况我没打听过,看起来我爸对我的亲奶奶怀有极大的不满,以至于我们很少有她老人家的消息。

另据我爸说,他小时候很是顽皮。农村娃基本都是野孩子,不野也得野,更何况他继承了敌后武工队队长的血脉,是野孩子中的野孩子。因为体质欠佳,他年少时苦练过几年中国功夫。另外,我爸还是村里数一数二好学的孩子,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他很小就清楚“万般皆下等,唯有读书高”的道理,这么朴素的价值观我是在三十好几岁才被迫接受的。

也许我是因为没有学习的动力。就像霍尔顿一样,我茫然地上完小学,痛恨中学,无奈地上了高中,意外上了大学。我爸少年时所有的读书动力都是为了离开家乡,告别农业生产。他管这叫做“脱掉农皮”,可见他肯定不愿意做一位“麦田里的守望者”。

自古以来,晋人主食面食。想必我的家乡该是盛产小麦的,可我记忆中姥姥家的山梁上多是玉米和高粱,与麦相关的是莜麦。小时候我在姥姥家住得多,交通不便,爷爷奶奶(我爸的大爷大妈)家没去过几次。可我有一段清晰的原始记忆是来自爷爷奶奶家的,所谓原始记忆,我认为是我还不清楚“我”这个概念时的记忆。

我记得一条坑坑洼洼的路,路旁有一人多高的天然黄土埂。空气干燥炎热,有种植物与粪便混合的怡人气味。我赤足走着,每一脚都能把车辙凸起的部分踩得粉碎。阳光蒸发掉泥土中几乎所有水分,使得那条路的脚感神奇至极。后来是在瓜棚,我吃了记忆中的第一颗西瓜。我和爷爷还不算熟络,羞答答地陪他在午后瓜棚下守着自家的瓜田。如此说来,我曾经算是个瓜田守望者。

我爸想必也赤足走过那条路,应该没少走。他得去临乡上小学中学,有一年爷爷病倒,腿肿得吓人,被送去县医院。我爸每天步行几十里去送饭,为了省鞋,大部分路要打赤脚。他在路上很担心,医生说爷爷的病很难治,他觉得“脱农皮”的希望渺茫了,学费怕是没指望了。所幸我的爷爷挺了过来。

临到中考前,我爸再次大大地失望了一回。国家政策突变,农村户口不能报考高中。中考他还是参加了,步行更远的距离去市里,他是临近几个村唯一考中的秀才,上中专一样可以“脱农皮”。

有几个小故事我听我爸讲过好多次,想必都写在他回忆录式的小说里。我爸是天生的文艺骨干,琴棋书画无师自通,文笔出众。中专毕业后他不愿在井下当技术员,虽然工资待遇还不错,但是有生命危险。他宁愿回煤校做“臭老九”,后来又为一家生计进城当科员,做政工干部。他是同事公认的写材料好手,是地方日报特约通讯员。

我爸上中专时(跟上高中一样年龄)也有过一段特殊经历,该算是巧合,还是什么呢?他同样突然放弃学业,离校暴走。不过我爸的暴走与《麦田里的守望者》截然不同。他不是被开除的,从某种角度上讲,又像是与全校同学集体被开除的,而与美国高中生霍尔顿最关键的差别在于:我猜想我爸的暴走并不显得有多少迷茫,相反,他利用那次暴走的便利和空当给自己安排了十分重要的任务。

不清楚我爸是何时备好一大摞材料的,所以说他可能生来具备收集整理材料的天赋。他几乎身无分文,这又与霍尔顿的富裕中产阶级背景形成了鲜明反差;并且,他对自己三代贫农,根红苗正的阶级成分应该是极度认同的。他有资格戴上光荣的红袖章,凭这个标志便可以一路免费乘车住店有吃有喝。他要去首都,去天安门广场瞻仰领袖威仪,接受革命指示,顺便替父申冤。

我的亲爷爷是被叛徒出卖后牺牲的,而坑害他的一伙人或是在后来内战时起义投诚,或是继续藏匿于革命队伍内,总之那些家伙不但逃避了制裁,还想方设法隐瞒甚至歪曲了我爷爷为革命事业牺牲的事实。按现在的说法,我爸是走了套越级上访流程。他清楚去地方部门投诉会遭遇重重阻碍。

材料由我爸亲自交到中央民政部接访人员手中,案件很快便受到重视。大概在我爸与几位好哥们走遍大江南北,响应领袖号召完成革命串联时,我爷爷的情况已由上至下经各地各级部门调查核实,终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我爸正式成为烈士子女,至今逢年过节仍能领到若干粮油抚恤。

曾经打算依据这段素材写一篇小说,后来觉得实在难以完成,也许至少得等到帮我爸把回忆录整理成电子版之后吧。可由于天生懒惰,长久以来的习惯性拖延,我连自己的一堆小说都无意整理。

我爸至今仍是个好动又勤快的老头,十分乐于与人攀谈交流,不爱待在家里。这方面我完全没能继承他的基因。我看着他不断发来的雪景视频和照片,是他出行的路线,回了一条微信:您出门走路一定要小心。

孩子们依旧在书房里火热地游戏,将来他们或早或晚也会看这本书吧,到时候面对《麦田里的守望者》会作何感想?我无从想象。我靠、我靠、我靠……我回想起我的爸爸,似乎从没听到由他嘴里发出过脏字,在我最令他失望时,惹他愤怒时也没有。按说他出生成长于那么不文明没礼貌的时代,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书看完了,稍晚时看到微信有条回复:收到了,谢谢大可。爷爷很高兴。

原来我错拿儿子的微信号给我爸发了微信。该不该解释一下?也许,孙子的回复会比儿子的回复能更让他高兴一些吧。所以这种小事就一笑而过吧。事后我琢磨起刚刚第二次看完的名著给我留下了哪些印象:

乖乖,混蛋,他妈的,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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