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孤岛的鲸
文/何航
1.
我是头有着巨大身影的蓝鲸，独自在深海泅游。然而偌大的一片海，却如同一把心灵的枷锁。
怅然若失，人间的美好早已与我失之交臂。
我时常潆洄人间朝暮，时常渴望山川河流，却只能沉浮于海，永远都无法触及陆地，与你相遇。
我化身孤岛。每天有鱼虾藻荇在身侧穿行，有白云苍狗在头顶停留。也有怆然的孤雁，时常在高空盘桓。哀鸣戚戚，将我带回过往。
而每当此时，总有一股无所适从的悲恸，从我的心脏，蔓延全身。
置身于黯淡昏黑的深海，我时常哼起怅然凄清的歌谣，时常极尽快乐地舞蹈。那翩跹的舞姿，如兰苕翠，如游龙举，却无人睹目。那凄切的悲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可谁人能懂？
只有惊涛怒潮的浪花和绚丽斑觸的晚霞，在广袤无垠的大海里，听着我在天地间悠长的萋鸣。
风起呜咽，泪如流霰。我不愿去回想，可稀浑若梦的往事却偏偏让我哀思如潮。
霎那间，目眢心忳，悲慽欲绝。
我曾去过杳无边际的珊瑚海，也曾去过雪虐风饕的北冰洋；我曾去过浪漫充溢的爱情海，也曾去过暗礁澎湃的百慕大。
却始终没能再见到你。
我本以为那只是短暂的离别。
我想去有你的世界，可是终究是去不了了。
我想起，你跟我说起过一个叫凤凰的小城。你说那里有温柔的河水和静好的时光。
我想起，你跟我说起起一个叫南京的地方。你说那里有暖暖的煦日和厚厚的城墙。
你说，我们曾在静谧的梦里，在波涛汹涌的心里，带着希冀和向往，一同去过那些地方。
可是我多想再去，想我再去的时候，身边有你。
多少次我想逃离，想用尽力气奔上地面，想带着嘶吼越过山岗，想一诉喑哑，一倾衷肠。
我在呼唤我曾经的那片海啊，还有我那挚爱的姑娘。
而又多少次，我在深海里发出低沉的哀泣。
低沉的让人仿佛听不清，却偏偏又历历在耳。
悲伤的让人绝望，却偏偏在绝望的同时，绽放出了一朵名为希望的花朵。
而曾经那初心怦动的翘盼，却永远的耽溺于深海，不会再泛起一丝涟漪。
那邃滢的星空，那万顷的曙曦，也再也不会绽放出炽热的耀芒。
那月下的港湾，还停泊着大大的轮船。那不灭的灯塔啊，是谁在寄托思念？
那潮起的海滩，逐渐被绿缎浸染。那扑棱的小鸟啊，是谁在深情呼唤？
昨日种种，已然死去。从后种种，宛如新生。
只是，这世间万物再不如以往那么有情。
而我也是。
2.
曾经，我爱那伊甸园一般的海底，喜欢地中海那清澈如洗的天晴，也喜欢西伯利亚那一穹万里的雪景。
曾经，我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每当薄暮消沉，凄清和冷寂就从大海的另一边逡巡而至。深蓝色的海面开始泛起朦胧，最后被狰狞的幽冥笼罩。直至星群美灿，斑斓如诗，夜声阒染，万籁俱寂。
而我兀立在怅惘的囹圄中，安静地蜷思着，细数着阑珊的星点。
这大海太平太静，太多颠簸的故事无人倾听。
我本以为生命的本质就是如此，然而你的歌声却在某个时候悄无声息地闯入，让我的生命因此甘之如饴。于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生命是可以有陪伴的。
只是，人与鲸的相遇，是注定的别离。而我与你相遇，命里注定无你。
3.
慵懒的曦阳迟迟未出。
你依偎在我的怀里，一头乌发如云铺散，蝴蝶微憩般的睫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不时呓语。
在那一刻，天地仿佛将我们置身于一层干净的薄雾里，此刻外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外界的一切除了你，也都与我无关。
我揣想着湛蓝的心语，时而聆听着你温柔的心跳，时而端详着你倾城的笑靥，时而摩挲着你酥胸里泛潋的音符。
每一个的跳动的旋律都如同乱撞的小鹿，霎那间，温海潮生。
我们一同走过春秋和冬夏，一同看过晨曦和晚霞。感受过肆无忌惮的海浪，跋涉过无人知晓的僻壤。风的冷峻，夜的峭寒，星的璀璨，海的蔚蓝，好像都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正因为有着它们，我们才能在时光的罅隙里感受着岁月静好，感受着须臾的漫长。
我们在日月星辰的更迭之中，辗转了无数的冰川、海滨、孤岛，看尽了这世间繁华，而你依然如旧。
我也时常会臆想，臆想自己仿佛不再是一头鲸了。
那样的话，我就能同你在远岛岩苍，沐于熏风，乘于画舫。哪怕会有大雨粗犷，也能自在徜徉。
那样的话，我就能同你在山市熙攘，感受万家通明，华灯高张。纵然会有川流喧嚣，也不会无端彷徨。
那样的话，我就能同你在诗和远方，伴着一隅茶盏，一笺词章。纵使会有山水失色，也能心满潇湘。
如此臆想，好像在那一刻，我真的不再是头鲸了。
我总觉得我的背脊只有荒丘般的大小，然而未曾想到，你却会把它当作成整个宇宙。
你与太阳挥手，也同海鸥问候，陪我漫无目的的漂流，度过日夜春秋。
每当你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背脊，我总能感受到一丝温润在抚慰我结痂的深痕。
你的每一个表情，都承载着我深沉的羁绊，像柔软的海水，像闲适的天空。
我耽于这甜蜜，生怕它稍纵即逝，妄想给予你我的所有。
可是我又开始恐慌，恐慌这一切美好都付云烟。
我开始小心翼翼，开始如履薄冰。
我开始嫌弃我满目疮痍的背脊，开始怨恨我日复一日的遘遇，开始憎恶荒无边际的大海，开始厌弃一切让你习以为常的事情。
后来，我才明白，不管我怎样去努力，都没有用。
这里终究不是你的归宿。
你终究还是要走的。
4.
还记得，初见时。
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眸，我就如痴如醉，如幻如梦。那轻轻一瞥，就可以凌迟一切浑沦。
它是那样的清澈干净，甚至比地中海的蓝天还要清澈，比西伯利亚的雪景还要纯洁。
你的眼中有变幻莫测的大海，有峰峦雄伟的山川，有湖泊，有港湾，有一整片的宇宙，胜过我见过爱过的所有冰川海岛。
我曾以为我看够了阳光，曾以为它泛滥的多廉价而寻常，直到与你人海相望，才知我从未真的见过阳光。
也是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你。
每当看到你，我总于唇齿间酝酿爱语。那怦然心动的瞬间，震撼得用语言太难形容。你眨一眨眼，便有溶溶欢喜，游渚我心。
我想与你欣赏夜空的不朽，想把星辰放入你眼眸，想给你宽阔的臂膀，想给你能够奔跑的岸头。
如那句歌词所说：“/曾以为我肩头/是那么的宽厚/足够撑起海底那座琼楼/而在你到来之后/它显得如此清瘦/我想给你能奔跑的岸头/让你如同王后/”
可是你终究还是走了，我也终究只能潜入幽壑，坠落至无边的深渊。
沉沦的躯窍里仅残存着羸弱的呼吸，瑰异谲诡的珊瑚，让我重新披上华丽的霓裳。
然而，这华丽的霓裳，却让我如此的难以承受。
海底的窒息笼罩上孤独的恐惧，当希望抽离，我所能触及到的只有刺骨的凛冽，似是由大海深处迸发出来的寒意，顺着皮囊浸透全身。以往那温柔如饴的藻荇，如今却让我感到格外得疲倦无力。
我已不愿再去试图挣脱这种剥肤之痛，任由它无尽地撕咬着、吸噬着我那早已颓败不堪的残躯和那早已冰封湿透的灵魂。
我到底是在魇里，曾做了一个美丽的梦，还是一直醒着，从不曾有过那段时光？
5.
而后我时常喃喃地独酌，内心的惝恍悱恻无法湮灭，它们缱绻氤氲在这海水里。
婆娑的泪水如同濩渃的江河，到最后终于干涸。
以后，无论麻木地渡过哪片海域，我也丝毫不会再踯躅与错愕。
那选择被遗忘的时光，就如同年少的惊悸一般，被我噙着眼泪为之描勒。
积攒的朝夕，永远珍藏心底。
以后，纵使茕茕孑立，哪怕伶俜无依，也一骑绝尘，擎着傲骨的辉煌，于野燎原。
那段时光，会让我砥砺前行。
因为有你的陪伴，我才得以成为真正的我，也正因为有你的陪伴，我才得以照亮崎岖荆棘的路。
我俯首感谢所有生命中的相遇与别离。那漂过的海，那动过的情，那嬉笑怒骂的过往，都是来自生命的馈赠。
6.
如果能再相遇。
我还想对你说一声迟来的，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