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劳动节说劳动者(五)——我所亲历的农业劳动之扯猪草
[别样生活,万卷书万里路]2020年5月8日,周五,晴,连续1000天阅读日记第567天。
自从5月1号以来,我这简单的头脑里,一直都在思考有关“劳动”“劳动者”“劳动节”等相关的内容。不管是在看什么样的书,听什么样的人讲课。
我着了魔一般的想要研究历史上的劳动者他们所曾经历过的艰难困苦以及幸福欢欣,并且,付诸成文。
但是,我绝不想把我的所思所想写成枯燥无味的学术论文。所以,我希望我的文章没有艰涩乏味的词汇,而是实实在在的站在我所出生的底层农民阶层的位置,去把那些苦难和艰辛做一个如实的描绘,但绝没有哗众取宠而做故意的渲染和夸张。
当然,我不是作家,不善于虚构,写不了任何的虚构小说。我只有一只平凡的质朴的笔和一颗热切的沸腾的对于生活在苦难中的人的深切的同情和爱的心。
前两年,我曾经写过我身边最亲近的人的经历,他们有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农民,中国最底层的人,他们经历了大约相同的时代。
但是,我觉得这还是不够的。我还想,把我作为一个农民的后代所曾亲历过的那些农业劳动的艰辛,用我手中的笔把它全部描写出来。
当然,我还想了解非洲贫民的苦难,美洲奴隶的苦难,欧洲中世纪农民的苦难……世界上所有的劳动者所历经的苦难的艰辛,都在我希望了解的范围之内。
所以,这些天只要稍有空闲,我都安安静静待在书房里,囫囵吞枣的阅读,查资料。
但今天,受到一个老朋友的启发,我决心把目光从全人类上万年的历史里和全世界的空间里抽回来,先把视角放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上。
这个朋友是这么说的:“看到乡土回忆,想起贫道前尘往事。三岁上山砍柴,尚不识草木之别;四岁下田插秧,亦不知水蛭蚂蟥噬人之厉;五岁养蚕缫丝、六岁采药贩卖于市,以换取笔墨纸砚;七岁拾荒于乡间地头,以补贴家用”。
一看见这段话,我赶忙回应:哎呀,你说的这些也正是我所经历过的。
要不要把这些写下来呢?我这个朋友说很有必要。
他的原话如下:“可以写下来。现在的小孩都不知道这些事,会问出没饭吃何不吃肉粥了。就像我以前问我爹,总是听说那时候吃糠咽菜,那有糠,米却到哪里去了一样”。
既然如此,那就提笔吧。
打开记忆的尘封的闸门,让我们倒带。倒回到并不算太久远的上个世纪80年代。
之所以要倒回到那个时候,因为本人出生于上个世纪的70年代。从出生到13岁小学毕业,我跟那时候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在家里做许多分到一个孩子头上必须要做的农活。
1989年,我小学毕业时,很幸运的,考上了县城的中学,因而大部分时间不需要在家里劳动而是可以一心一意求学。但寒暑假,甚至周末,我还是要做很多农活。
一直到我1995年高中毕业,顺利考上了大学后的一段时间,寒暑假尤其是暑假,我还是如此。
我真正基本远离农业劳动,大概是我1998年大学毕业后三年终于再一次来长沙读书。那时,暑假基本都在长沙读书或者做家教赚钱交学费,不再回去了。
所以,26年的时间里,我基本待在那个小山村,在那里成长,也经历着那里几乎所有的劳动种类和方式。
现在,让我以季节为方式,回顾种种劳动,以此对农业劳动的艰辛和艰难甚至是苦难做一个回顾。
当然,所有的苦难也一定有它的另一面,因为,苦难,当有人分担共享时,便会减少。再说,劳动谋生,不仅是人类的本能,它也能给人带来尊严、自豪感、成就感、价值感和存在感。没有劳动,便没有生活。没有劳动,便没有人类的存在。
1.扯猪草
扯猪草是春天伊始就要从事的劳动。
春是一年之始。冬老人从冰雪覆盖、荒芜而萧瑟中醒来,睁开它惺忪的睡眼,打一口哈欠,大地就开始苏醒。
按照希腊神话的说法,大自然之所以有春和冬的区别,是因为奥林匹斯山上的收获女神得墨忒耳最宝贝的闺女泊尔塞福涅被地狱之王哈德斯抢到地狱里去了。悲伤过度、心结成了寒冰的女神变成了悲戚的老妇,在地府之外,在大地上四处奔走,寻找着丢失的女儿。世间万物都与她同悲,鲜花枯萎,树木落尽了叶子,大地变得荒芜而寒冷,任何物种都无法发芽,也无法生长。
而当春天,泊尔塞福涅再次出现在地面上时,收获女神变成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女神,她再次赐福于大地,大地出现了勃勃的生机,温暖和煦,花儿重新绽放,谷物丰收。
然而,那是神话:人间的丰收是收获女神所赠送,并不需要劳动者去付出劳动。
现实远不是神话。
春,以一个传统的最隆重的节日——春节作为给予劳动者的赠礼,让孩子们欢欣鼓舞穿新衣戴新帽快快活活过完节,用节日的欢欣积聚起新的精神和力量,让疲惫不堪的经历了秋冬萧瑟劳困的身体得以休整好。然后,就是忙忙碌碌的春之耕了。
当然,或许当孩子们还沉醉在春节的欢快里时,按照“初一仔,初二郎、初三初四外甥郎”的春节传统,大约是初五六时,很多勤快的大人已经扛着上千年前祖先就开始使用的锄头、拿着镰刀走入了田间地头。
他们在地里辛勤地挖地,用出许多力气,扬起锄头,挖下去,锄头终于掘进了地里。原本铁板一块的土地,便被撬开了一坨。他们再重新把锄头往上扬,再往下挖。才过两分钟,全身便开始发热。再过十分钟,可能就要脱衣服。毕竟,掘开土地,是需要大力气的。
而孩子们呢?一般要过了正月十五才会开始劳动。
第一项劳动,当然是扯猪草。这个工作,一般是七八岁甚至五六岁的孩子就要开始做的。这应该是上个世纪几乎所有的农村孩子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能说这个工作非常的辛苦。但有时也是一项苦差事。几乎是无条件的。因为那个时候家家户户会养三四头猪,孩子们的学费、家里的日常开支,像买肥料、油盐酱醋茶、一家人的衣服添置等,几乎全都指望着这几头猪勒。
所以,猪是大宝贝。猪的食量也是很大的。而那个时候是没有饲料的,猪一般是吃人吃剩下的食物,加上孩子们从田野里、山上扯回来的野猪草。公猪一般要一年左右才能卖出去,而且,家里除了公猪,还有母猪,那是用来卖小猪仔赚钱的。
所以,每天扯猪草是孩子们的头等大事。放学以后,迅速吃完简单的饭菜,我们就会背上盛放猪草的筛子,邀上自己的好朋友,然后一起出发。
和我一起扯猪草的伙伴,一般是艳华,群芳,凤梅,美香,艳频等女生,当然,有时候还有我的堂兄等男生一起。次数居多的是艳华、群芳、凤梅等几个。艳华是我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同学,群芳是我小学五六年级的同学。凤梅比我大两三岁,但她特别善解人意,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有时候,我们一起在春天的油菜花地里找猪吃的野菜,有时候我们会到山上的种各种经济作物如花生、玉米、红薯的地里去找,有时,我们会一起爬上我们村里最高的大石山上去找,也有时,我们会去我们当地的那个茶山上去找。周围一两公里的地方,哪里有猪草,我们绝不放过。
要知道,如果哪一天没有找到足够多,让猪宝贝们饿了肚子,我们可是要挨骂甚至吃竹笋炒肉的。所以,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一天我们贪玩,或者,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足够多的猪草,我们便会想办法作弊:把背筛里的猪草弄得蓬松松的。这样,回家时,妈妈从视觉上看,便觉得还是满满一筛子的。
其实,如果那天碰巧找到一个猪草丰盛之地,我们小小的肩膀委实是要承受重负的。很小的孩子,会累得喘不过气来,往往是走一阵歇一阵。
但,扯猪草时,确实也是我们的快乐时间。春天,尤其是到了四五月,山上有好看的映山红,也有好吃极了的野草莓。野草莓有各种品种,有一种是长在树莓上,有一种是长在滴滴的矮的灌木里,还有一种是在石头山上,长在一从一从的刺里边。长在树莓上的是最好吃的,我们称它为3月莓。长在高高的石山上的野草莓,我们叫它为刺莓。颜色是黑黑的,但是,特别甜,甜到让人垂涎欲滴。
我记得那时,我还特别小,跟着我的伙伴们在扯猪草的当儿一起去石山上找刺莓吃,山上石头嶙峋,荆棘遍地。我的赤脚终究受不了,野草莓没吃到几颗,脚倒是刺得生疼。回家来,才发现,大姐和她的伙伴们跑到山上摘了满满一大洗脸盆的刺莓回来了。那时我便疯狂开吃。那个酸爽和甜蜜,似乎至今仍留在心头。
扯猪草时,除了偷空找田间地头和山上的野味吃,还有就是做游戏,讲故事了。那时,我们那里的农村还没有电。每到春夏的晚上,父亲从外面做工回来,吃完晚饭后,好脾气的他总是在院子里给我们一大帮小孩讲故事。什么薛刚反唐,陈咬金,唐太宗的故事,什么三国演义……父亲总是讲得口水飞溅,头头是道,手脚并用,绘声绘色。我便也偷学了一些去。第2天跟伙伴们在一起扯猪草的时候,我再现学现用讲给小伙伴们听。他们每每听得很入迷。有时我讲着讲着,只有嘴皮子动,手就不动了。而他们呢?听得惊奇的张大了嘴巴,手竟也忘记动了。我想,或许我的口才大约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当然,每次讲完故事我都会很得意,颇有成就感。而听故事的小伙伴呢?他们就更愿意来找我一起去扯猪草了。
除了讲故事,还有唱歌。记得在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已经用笔记本抄写了几大本的流行歌曲。什么“外婆的澎湖湾”、“小草”“信天游”“篱笆女人和狗”“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等歌曲,全都唱得滚瓜烂熟。
记得那时,我们在山腰上找猪草,一边扯,一边便在山上扯开喉咙放声高歌。声音大到几乎1公里以外的地方都可以听到。“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3000年还是1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这些歌声,一直回响在我的青春岁月里。哪怕事隔三十多年,仍回响在我生命的深处。再次唱起,不禁情难自禁,激荡满怀。
而今,我做老师,台下上百学生,我往往并不需要话筒依然声音响亮中气十足,就是那时候打下的根基吧!
扯猪草累了时,我们还会做游戏。有些游戏很简单,但往往因为参与者众多而别有乐趣。那就是在一块没有水的田里,这边画一根线。前面相隔三四米远的地方挖一个坑。然后人站在这根线上,往坑里轮流丢泥巴团。谁能把泥巴团丢进这个坑里边,谁就赢了。赌注是什么呢?那就是自己扯的一把猪草。我那时似乎还不错,是小巧而灵活的女孩儿,一般不会输得太惨。
还有一种游戏,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就是我们去最大的那个茶山上扯猪草的时候。扯完了,我们就会在水库边把猪草的泥巴在水库里洗干净。水库有一个高高的堤坝。我们把猪草放好了,便放心的在堤坝上玩儿。有时是跑步比赛,看谁先从堤坝这边跑到堤坝另一边。有时是从水库里丢石子玩,谁能丢起的石子溅起更多的浪花,谁就赢了。这个游戏,当然是男孩子赢得居多。每每玩这个游戏我就很沮丧,我的石子儿总是几乎激不起一丁点浪花。
还有一种方法便是直接从堤坝上滚到水边。谁滚得越快又能适可而止不至于掉进水库里便越好。我们所有人并排躺在堤坝上,有人一声令下,大家便齐刷刷一起往下滚。我滚得很快,但滚着滚着,就总是歪了,歪到其他人的地盘上去了。但这并无妨碍,只要不滚到水库里变成水鬼就好。(这就是我们小时候留下许多欢声笑语的水库,现在依然还在)
有时候我们自己村里的,还有上面村里的,甚至隔壁其他村里的孩子都在这里。我们总是追逐嬉戏,大声喊叫,十来个人甚至几十个孩子的欢声笑语能把深水里的小鱼儿都惊醒过来,感受着我们的欢快,快活的用尾巴摇来摇去。往往我们要玩到天要黑,村子里炊烟袅袅,妈妈们声声呼唤着孩子的声音响起,我们才会念念不舍、意犹未尽的回家。
还有一件跟扯猪草相关的让我至今仍念念不忘的趣事儿,便是到了四五月时,我们去偷隔壁村里的杨梅吃。那时原本贫穷,没什么吃的。与我们这些孩子而言,杨梅便是美味。我记得那时我已经是小学六年级了,那时还没有普及9年义务教育,小学毕业能不能考上初中是个事关前途的大问题。而究竟是考上当地的乡中学,还是能去县城读书,更是意义重大。
六年级时,我们那负责任的班主任林彰国老师挨家挨户的做家访。我那时成绩不差,考上初中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林老师希望我能考上县城的初中。所以在家访时特别做了交代,希望在六年级这个冲刺阶段让我少做家务,多读书。我父母那时天天忙于种田,根本没空管我。读不读书,全凭自觉。严厉的到是我的大姐,她凶巴巴的,不准我放学以后再去偷玩,也不让我去扯猪草了。
然而,那时正是杨梅快要成熟的季节了。隔壁村里的杨梅不仅在那高高的山坡上的枝头红艳艳着迎风招展,也每天都在我心头闪烁着诱惑我,让我流着口水。
于是,每每放学,我三下五除二扒拉完只有一口菜的饭,便趁着大姐不注意,背着背筛偷偷像老鼠躲着猫一样,一溜烟儿出门了。
一出门,做个鬼脸,便长吁一口气。一溜烟儿跑到我的好朋友群芳家里,两个人便一起出发。到隔壁的杨梅村,颇有一段距离,而且是要越过比较高的山。还记得那个地方叫瓜子冲,我们村在山的这一边,他们在山的那一边。我们这边的山上只有松树枞树等,而他们那边的山上却几乎全是种的杨梅。有白杨梅,也有青杨梅。白杨梅特别的好吃。我们俩自然是要一边扯猪草,一边往山上跑的。当走到隔壁村的山坡上,猪草也扯得差不多了。便把背筛放到一边儿,我们俩就偷偷摸摸,摒声静气靠近瓜子冲的杨梅树了。那时,我们的小心脏就像小鼓咚咚跳。因为,瓜子冲里有人专门负责守护这些杨梅呢。
万一被抓住,有可能被骂甚至被打。对于小女孩,这个脸是丢不起的。
然而,即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我们还是要义无反顾去偷的。因为,杨梅实在太好吃了,一想起来就会流口水的。
当我们俩蹑手蹑脚的走到杨梅树下,四处张望,确定守树的人不在这里,便迅捷如猴子般的迅速爬到树上。把自己所有口袋里全都塞满了杨梅,同时还不忘偷偷的往嘴巴里塞几颗。等到身上再也装不下了,又蹑手蹑脚的爬下树,迅速回到自己的营地。两个人相视而笑,分享着胜利的果实。那时的杨梅,其实还是很酸的。但在我们看来,却只是觉得甜,简直甜到心坎里去了。
有好几次,我们俩正在树上摘的欢快呢,就听见有男人粗壮的声音大声吆喝:是谁在那里偷杨梅?我们俩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着急忙慌从树上跳下来。然后,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拔腿就跑。只跑到脸蛋红扑扑,脚都发颤。但总算有惊无险,成功逃脱。身后只听到守树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高声的叫骂声:看你们这些坏小孩,让我抓住你们,非告诉你们的父母打断你们的腿。
到了我们村里这边的地了,便是进入了安全地带。我们俩高高兴兴,满载着胜利的果实回家。就好像威武的大将军打拜了敌军,班师回朝。
当然,现在想起来,这事做得实在有点不道德。在此,诚挚对守树人说声对不起。敬请原谅,那时候我们的年少无知吧!
这是扯猪草这事儿,我们童年从事的最多的劳动。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欢乐居多。然而那时作为一项孩子们不能推脱的政治任务,还是有诸多苦恼的。尤其是冬天的时候,那是泊尔塞福涅回到地狱的苦痛日子,收获女神最热最是悲戚的伤心岁月,大地萧瑟,寒风凛冽,我们穿着厚厚的衣服,背着背筛,在田野里哭丧着脸、愁容满面。
这是我的童年时代从事的农业劳动的项目之一。
限于篇幅,明日继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