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莫高窟和王道士时,余秋雨一句都没提的“敦煌守护神”
一
飞机开始在敦煌下降的时候,我一直心存疑惑,从高空俯瞰地面,唯有大漠黄沙,戈壁纵横,难道飞机要降落在这茫茫荒原中?等到终于看见零星的几片绿色时,才终于相信,敦煌真的到了。
我知道,莫高窟就藏在这一片荒芜里。
前尘往事已随大漠风沙远去,今天,当我们谈论莫高窟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当然不仅仅是一个旅游景点,不然络绎不绝的游人,不会千里迢迢地踏上这片遥远的西部大漠;我们脑海中多半还会浮现出“佛教圣地”、“艺术殿堂”一类的词语,但这还是过于抽象,除了让人心生敬畏,不能有更多鲜活的印象。于是五湖四海的人,不顾朔风凌冽,不顾长途颠簸,风尘仆仆地朝莫高窟而来,要看看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将时间往前推移一下,1911年,国外的探险掠宝者,单从兰州到敦煌就用了足足54天。今天的交通大为改善,从北京、杭州、上海这样的大都市起飞,不到五个小时便可到达敦煌。于是这个西域小城开始热闹起来,四方旅人来往不绝,沙洲夜市彻夜不眠。想必在公元三六六年,乐樽和尚云游到此时,大漠深处的这座边城清冷孤寂得多,他见到的,应是准备西出阳关或者东入洛阳的驼队,是镇守玉门关的将军与士兵。
二
在莫高窟细细看了几个精美的洞窟,走出来时,黄昏将近,大漠上的热度与光线柔和下来。于是便走远些,走到莫高窟对面的戈壁。周围是历代僧人的圆寂塔,立在一片荒芜的沙山上,似乎有史以来他们就立在那儿,还要继续伫立下去。远处就是三危山,矮矮的一带,冷峻,光秃,仍然荒芜到让人窒息。转过身去,越过戈壁上的枯枝,莫高窟的洞穴黑黝黝的,密密匝匝地映入眼帘来。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看完后问自己,仍然说不出来。但总隐隐觉得自己跟它是有关系的,也许正应了余秋雨先生写过的一句话:我们,是飞天的后人。
那世代与莫高窟比邻而居的敦煌人呢?他们与莫高窟的关系,又比来自千里之外的游人深厚得多了。莫高窟的某一尊佛像,也许就是他们的祖先而塑,某一面壁画也许就是他们的祖先而画。他们不仅能从莫高窟找到精神的皈依,还能找到血脉的传承。从现在可知的资料,亦可看出历朝历代的敦煌人对莫高窟的爱护。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驻守河西的军队被调往中原平叛,敦煌防守空虚,陷入了各种势力的战乱中。敦煌守将周鼎准备弃城逃跑,当地望族邀其参观了莫高窟新开的佛祖涅槃窟,希望藉此鼓舞他留守城池,周鼎不为所动,临行前,被军中部下逮捕缢杀。接下来的敦煌军民,在莫高窟的激励下,竟苦守孤城十一年。
尽管政权更替,然而敦煌的历代统治者,大都崇信佛教,推动着莫高窟的继续开凿,北魏、隋唐、吐蕃、西夏、蒙元,莫不如是。其间的几次灭佛运动,又因莫高窟地处边陲,而甚少波及。宋朝以后,海上丝绸之路逐渐兴盛,莫高窟也开始走向没落,洞窟的开凿止于元朝,并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明嘉靖三年,朝廷疲于应付吐鲁番的侵扰,将关西平民迁徙关内,并锁闭嘉峪关,废弃了沙州和瓜州。此后两百年,敦煌旷无建置,月照流沙。莫高窟被彻底遗忘在茫茫无边的荒漠之中。
由于空气干燥,没有人为破坏,莫高窟得以很好地保存下来。那些精美的佛像,那些鲜亮的壁画,寂静地守在洞窟之中,一守数百年,等待着世人再次揭开她神秘的面纱,一睹她旷世无双的真容。
三
如今说起莫高窟,想要绕开王道士,实在很难。他是历史公认的罪人,然而如果没有这个人,也许莫高窟还会继续沉寂下去,也不会有后来的国际显学——敦煌学。如果不是1900年6月22日清理洞窟内的积沙时偶然发现藏经洞,王圆箓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道士,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半丝痕迹。
我特意向导游询问,找到了默默地站在莫高窟门前的道士塔,它孤零零地立在景区门外,游客走过,没有人会注意它。
“敦煌千古事,苦乐谁心知?”因为余秋雨先生的一篇散文,今天的人提到莫高窟,都知道王道士,但王道士毕竟是个农民,愚昧如他,将那一捆捆宝贵的经卷像卖旧书一样卖给了外国探险家,无意中对莫高窟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
但莫高窟有幸,等来了一位真正的守护神——常书鸿。
1944年1月1日元旦,民国政府在莫高窟设立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醉心敦煌艺术的留法美术家常书鸿,不辞辛劳,带领团队,千里赶赴敦煌,出任第一任所长。莫高窟终于结束了400多年来,缺乏正规有效管理的状态,第一次蒙受了国家和政府的庇护。
初到莫高窟,常书鸿心旷神怡,犹如步入仙境,心情激动,彻夜难眠。但是,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面临的是重重困难,生活条件异常艰苦,与在法国的条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对于他来说,人生第一次到了如此艰苦的地方。按他的话说:“从我们到达莫高窟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感到有种遭遗弃的服‘徒刑’的感觉,这种压力正在与日俱增。”
先到莫高窟临摹的张大千,在离开时为常书鸿留下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标明的,不是珍贵文物的所在,而是敦煌周边的蘑菇生长地所在。靠着这张图,在蘑菇生长季节,餐桌上除了每天的一碗白面条外,终于有了新的内容。
俗语有云,不到河西不知中国之大,中国西北的万里荒漠中,常书鸿先生极其弟子好友,忍住无边寂寞,开始整理洞窟,临摹壁画。
他们住在一个破庙里,桌、椅、床都是土堆成,点的是木头剜成的油灯,在滴水成冰的屋里还没有取暖设备。住所的周围又被戈壁包围,最近的村舍也在几十里外。常书鸿的前妻陈芝秀携儿女到此地一年半以后,忍受不了艰苦寂寞,不辞而别弃家出走。常书鸿发现后,骑马向玉门方向追去,在途中精疲力竭摔下来,幸亏被玉门油矿的人发现才救了一命。他被送回敦煌后,看到的是儿女的哭泣。
1945年,教育部又突然传来了撤销敦煌研究所的决定,身逢多重变故,常书鸿依然坚守敦煌,绝不撤走。
新中国成立后,重新设立敦煌文物研究所,仍由常书鸿任所长,莫高窟全面抢救性保护工程全面展开。从此,敦煌石窟的保护工作,由留守式的看护性保护进入了抢救性加固修复阶段。抹去几十年的风沙,莫高窟岌岌可危的崖壁洞窟,重新焕发出新的光彩,而它的守护者们,却已经两鬓风霜。
三危山脚下,面对莫高窟的戈壁上,静静地竖着一群墓碑,这是常书鸿先生与许多去世工作人员的归宿。常先生的墓碑上刻着五个大字:敦煌守护神。
守着他们的,只有大漠夜晚清冷的月亮。
作者在敦煌(青禾,人物速写本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