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土烟
大街上,常能看到有些半节烟头躺在那儿,而它的前面就走着刚刚才把它丢弃了的主人。这些还冒着白烟的烟头,要么等着风把它自然燃完,要么被跟上来的行人踩扁,最终它们又都成了垃圾;杯觥交错的餐桌上,才散发的零烟摆放在茶杯旁,被溢出来的茶水侵湿,最后也被丢弃……
每当看到这样的此情此景,我就有种心疼的感觉,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来。
我刚转业到地方工作那阵子,由于接触的都是些男性,为了交往,经常会买些烟来散,自己却并不抽它。不是我学不会,而是不敢。想起父亲年轻时抽烟的尴尬相,我就自然没了抽烟的乐趣。
经常咳咳嗽嗽的父亲,从年轻时就养成了抽烟的习惯,几十年下来,在我们的怂恿下,美其名曰为了身体,中间断过几次,但都不长,又复抽上了。后来,我们也干脆不说了,由他。
但奇怪的是,他反倒抽得少了,就连我把外面别人散发给我的零烟收集起来拿给他时,没想到他却舍不得抽,都在那里发霉了,却依然还放着。起初,我以为他戒烟了,他只拿到鼻子底下去嗅嗅。当看到他从裤包里掏出烟来时,我才知道他的烟并没有戒,只是不当着我们的面抽而已。
爸,我给你的烟又没毒,干吗放着不抽它,有一次,我忍不住问道。
他望着我不语。望我的神情是那样地仔细。我抽我自己的……仿佛是搜索了半天,他终于搜索出了这句回我的话,
你舍不得抽吗?那是专门拿给你的……
抽自己的,习惯了。
久而久之,我拿给他的零烟变黄了,又散了架,打扫卫生时,被母亲丢掉了。
下次你不要拿烟给你爸,他抽的烟便宜。他说你那烟太贵了,怕抽起来没个完,也怕给你增加负担。母亲愣了愣神,观察我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你有如拿贵烟给他抽,不如给他弄点土烟来,说不定他还要高兴些。
天,我在哪儿去弄土烟啊?抽土烟的时代不是早就过去了吗?我苦笑着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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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幼小的时候、父亲还年轻的时候,我们家是种过土烟的。
只有当场天,街上才有烟苗卖。那些播种的人,春节一过,就开始忙乎了,等洒播的烟籽发芽出苗,精心护理到十多二十公分高的时候,就把烟苗捆成手腕粗状的把,早早拿到街头来卖。那不大的摊位,只有背来的竹背篼那么大小。每次围成圈子的,都是平时那些爱抽烟的男人们。
其实,看起来买回了好几把烟苗,却很不经栽,栽在地里也只有垫席大的那么一块。这也够了,如果不分给外人些,自己是完全能抽到来年春天新的土烟上市的。
对,用“捉襟见肘”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感觉我们家种的土烟,常常就捉襟见肘,每年都不够父亲抽。但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扩大种植范围。这首先是每年在买烟苗时,他都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不多不少,就买相同的把数回家。但在我看来,好像卖烟苗的小商贩,越来越有些耍手脚的嫌疑了。弄好的土地,烟苗栽到最后,都要空出好多的面积来。
当然了,土烟不够父亲吃,还有个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每年烟苗收割了以后,做成可以吃的土烟了,舅舅姑父们都要利用来家里吃饭的机会,带走父亲事先分给他们一起享用的礼物------捆成把的叶子烟。尽管人人得到的并不多,但对他们来说,确有如获至宝般的喜欢。
看到辛辛苦苦种出来、又辛辛苦苦做出来的 “叶子烟”,一下子分得所剩无几了,我为父亲打抱不平。 “你干吗自己不多留点,每年都要分给他们那么多,而你自己却……”,我的喉咙哽住了,为种烟收烟吃的那些苦头而难过。
都是亲戚,哪有一个人吃独食的道理?父亲知道我难过的原因,以后我没烟吃了,不找你们麻烦就是了!再说,他们也种不出土烟来,每年还不都是靠我栽种出来,分给他们一点才有吃的!
听到父亲亲口说以后不找我们麻烦的话时,仿佛是得到了极大安慰似的,心里“轻松”了不少。
可到了他烟瘾犯了的“关键时刻”,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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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栽烟苗时,就自然地想到了父亲“淡季” 犯烟瘾、发动我们翻箱倒柜的情景来。我们呢,自然听命于他的指挥,在旮旮旯旯里,帮助寻找“烟骨棒”、“烟屁股”的下落,便顺势狠心地怂恿他说:“今年该多栽些烟了嘛,不然又不够抽”。可他每年都说,连栽这,你妈都不乐意,还扩大范围呢,一家人吃啥去?
他在前面挖窝子栽种,我跟在后面给萎了的苗儿浇水。也就是在这时,他给我布置接下来的任务,我才不吭声地完全接受了。
他所布置的任务中,有对刚栽下的苗儿要防土蚕咬、苗子大了的时候要扳烟芽、除草,至于浇水、施肥的活儿,要贯穿于烟苗整个生命的周期。
土蚕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不管你怎样的“重视”它,它总爱趁着烟苗儿尚小的时候对其欺负。头天还是长势不错的烟苗,睡一晚上觉后,第二天一早就有苗儿扒下了。用一个小的笺子沿着根部找下去,那黑乎乎的胖家伙,居然吃饱了还在那儿逗留。
被土蚕咬了根的烟苗,空了窝,又得去买回来补上。第二批补的烟苗,与第一批栽下的烟苗相比,在个头上就略逊一筹了。
烟叶与烟杆中间的苞芽子要趁早扳掉,不然会吸走肥料,导致整株烟苗都长不大。因此,在有露水的早上,我从烟叶地里回来,裤脚与衣袖都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连我到校读书时,衣服上都沾上了刺鼻的烟味。被同学们拿来说事,弄得我很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些点滴,我至今也记忆犹新。当烟叶成熟时,是父亲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候。大概是想到从此可以饱餐了吧。那段时候他一扫没有土烟抽的苦恼,像活烟叶要翻晒、要反复揉搓、每天搬出搬进这些活儿,工作量之大,都由他一个人来完成。
那烟叶散发出来的强烈的刺鼻味,我们根本不敢拢身,连到那附近去做事,我们都还要用湿手帕捂着鼻子,不然就要呕吐。而对他来说,可能那就是好闻的味道了。
我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从父亲的嘴里亲自听到了爷爷与土烟的故事。不然,平时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说,爹在世的时候是不允许我抽烟的,可我还是抽上了。
爹从年轻时候起,就在离家十多公里远的地主家里做工。由于他凡事都认真,开始做的是耕田耙地的活,后来被管事的地主老爷意外发现了,赏他去专门种烟,再后来连做土烟的技术也教会了他。从栽烟苗到做成成品,好几十亩地,都靠他一个人白日夜晚地忙着来完成。
地主老爷把他做的土烟,除了自己一大家子人吸食以外,还要把它作为贡品,送到县衙门里的老爷们那儿去。除此之外,还高价卖给识货的人。
后来,那个地主老爷飘飘然地抽起了大烟,为了控制我们爹,就在“大方”送给爹抽的土烟里加进了大烟。因为爹种出的那些烟,每年都要为地主家创造很多财富。县衙门里的那些官老爷们,抽惯了爹种的土烟,再抽其他烟就没味道了,因此就指名道姓要抽爹种的烟。
当爹知道了地主打的坏主意后,也很快做出了决定,坚决离开地主家。当他去结工钱时,地主还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他不相信,靠自己施舍给爹的大烟会控制不住一个种土烟的高手,结果那家伙失望了。
爹回到家后,为了断掉大烟的瘾,连土烟都不抽了。他给我说,都是因为抽土烟让人家钻了空子,并要我以后也不要抽土烟了。可我到底没他那大的决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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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在我们家的周围,抽土烟的人不在少数,连女人都受影响,对那玩意儿兴趣满满。
男人们抽的烟锅,是在一根长长的烟杆前面套个铁制的烟嘴,女人们用的则是竹子做的水烟筒。而且,他们抽的土烟在包装与制作上也不一样。
那时候,父亲自制的土烟是将烟叶裹成筒,有时也从我们的草稿本上取纸,把土烟的细“面面”与切小的“烟骨棒”结合起来,做成一支烟的样子。那抽的认真劲儿啊,着实对旁边爱抽烟的人是一种吸引。母亲也会抽烟,却是在外婆的影响下学会的。
听母亲说,小时候她常常给外婆往水烟筒上装“毛烟”,看到她妈抽的如此香甜,就忍不住私下也想尝尝,久而久之就学会了。
但母亲抽的烟,是从土烟里专门“提取”出来的。“毛烟”贵得出奇,并且还不容易买到,普通人家是买不起的。包括外婆后来抽的“毛烟”,也都是用土烟制成的。
父亲在送舅舅姑父们土烟之前,先要把最好的叶子烟选出来,用以制成特殊的“毛烟”,一份给外婆送去,一份留给母亲解馋。
后来,长大了的我,虽然小时候也在耳濡目染的环境里长大,但对烟那玩艺儿始终不感兴趣。
老了的父亲,烟瘾好像也跟着小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每次抽土烟麻烦的缘故,他抽起了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但一角六分钱的“月月红”,却很少光顾。
我也没办法为父亲弄到土烟抽,他也从没在我面前提出过要求。后来,就连纸烟也不沾了。
就在我以为土烟将要断种的时候,居然在我当兵的外省,偶然见到了当地的山民吸食叶子烟的情景。
觉得好奇,我便走近了那个从深山里下来的老人,好在我们的攀谈没有语言障碍,因此我便很快就从他那儿得知到了关于土烟的新情况。
他没有穿鞋,而此时正值冬季,天空中虽然小有阳光,但四周吹得瑟瑟作响的冷风,还是让穿了厚毛衣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他把没用烟锅抽、还有一小半节的“烟屁股”丢在了地上,赤脚一动不动的踩在上面,脸上没任何表情。
大伯,你的脚不嫌疼吗?
他简单地动了动脚,趁此机会,我看到了那双脚的脚底,裂了很多道口子,全都干了疤。
你抽的这个是什么烟?我有点明知故问。不这样不行啊,不然是套不出他的话来的。
可能是“烟”把我们拉近了距离的缘故,他欠了欠身,又和善地看了我一眼。“这是我们自己种的土烟”,随即他从腰间摸出了一个蓝色的旧布袋,“你尝一口?烟味足呢……”,边说边就要动手给我。
我赶忙制止住了他。土烟好种吗?我欲打破尴尬继续问。
烟苗儿小的时候要防土蚕咬,长大了要扳烟芽,等砍了苗子做成土烟,那工序就多了。正说着话的当儿,他无所顾忌地又掏出烟袋来裹了一支,用嘴角在烟上泯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喊你抽呢,你嫌弃,然后取火点燃了。
大伯,我那哪是嫌弃嘛,我根本就不会抽烟。
他没有领会我的话,还在那儿像自言自语说一样,土烟浑身都是宝,烟骨棒也是个好东西。
听了老人的话,我在心里久久地回味着。这不正是我当年所做的全部吗?此刻,还真有一种重回童年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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