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哥哥最近的一次

哥哥六岁上学，在七十年代，农村的孩子普遍是八岁甚至是九岁上学，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那个特殊时期，上学也学不到什么文化，很多人家的孩子更是把男孩子留在家里干农活。父亲把小小年纪的哥哥送去上学，可见父亲对家里的唯一的男丁有多么厚爱，望子成龙的父亲很有远见。

在班里哥哥年纪小，个子矮，避免不了总受欺负，后来也没长高。但是哥哥极聪明，学什么都快。二年级的时候，一次课间休息，学校的体育老师在水泥石的桌旁等另一位老师下象棋，那个老师因为有事迟迟没到，看热闹的哥哥说：我会，体育老师正等得无聊，就向棋盘的对面努努嘴。没想到，哥哥三下五除二就赢了。体育老师想来是自己轻敌了，说：再来一盘。这一次他重视起来，没想到，又输了。还想三战时，上课铃声响了。这事后来在学校传了很长时间。哥哥名声远扬，再没人欺负他了。

我俩只差两岁，按理说年纪相仿，应该能玩到一起去。但是都遗传了父母的火爆脾气，也都争强好胜。吵架是家常便饭，当然，小孩子吵架就是口舌之争，我们不会像乡下孩子言辞粗砾对骂，只是把书本上的贬义词都用上，譬如：无耻、无德、垃圾、没教养等等一类。

我初一那年，因为琐事，我俩打完嘴仗，两个人又挥动爸爸喝完酒的空瓶子，本想互相吓唬，结果“砰”的一声，瓶子碰到一起，碎的瓶渣飞到看热闹的妹妹胳膊上，瞬间血流不止，我吓呆了，哥哥背起妹妹往医院跑，找到他同学的妈妈，妹妹胳膊缝了三针，我俩谁也不敢和父母说这事儿。只要父母分配小妹的家务，我俩都抢着做。后来妹妹的伤好了，我俩就像性情大变的公鸡，再没吵过。

一晃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四十年间，我们升学、工作、结婚……，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像两座相邻的山，互相眺望，相对无言。

遇到节日，我们在父母家聚会，相互也是淡淡的，无话可说，偶尔，简单问候一声，就如一阵风从田野吹过，又马不停蹄地吹像另一片田野。

这次因为哥哥生病，生活不能自理，他的护理就是大难题。妹妹说：别请护工了，嫂子要陪读，咱俩轮班照顾哥哥吧。

哥哥的语言和肢体都受了影响，没了火爆脾气哥哥像一个瘪了的气球，变得极温顺。他背对着我在病床旁的小桌吃饭，连咀嚼的声音都听不到，这份安静让我怀疑他是否在吃东西，我不得不把头探过去，他抬起头，眼睛疑惑地看我一眼，低下头继续他的午餐，他用能动的右手把我掰开的饼子一块接着一块塞进嘴里，再用手把捂住嘴唇，否则那些进去的食物会漏出来。

每天，我给他按摩不会动的左臂，从肩膀、大臂、臂弯、小臂，手腕、从拇指到小指。我们练发声，从最基础的元音aoe开始学，我念一遍，他跟读一遍，恍惚间我们回到了童年时代，好像我们在补童年兄妹嬉闹的那一课。这份温暖和幸福，就如饥年时的一顿饱餐，也如那个落寞的青年忽然被女神青睐。

四个月里，我们奔波在几个康复医院间，从沈北到浑南，从皇姑到铁西。我推着轮椅上的哥哥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康复的项目中。夜里，我的护理床紧挨着他的病床，我们在滴滴答答的监控声里入睡。哥哥时常心情低落，我用日拱一卒来鼓励他。他的每一点进步哪怕是小手指的轻微抖动都让我们雀跃。

今天傍晚，我拿起车钥匙准备回家，大声喊：哥哥，明天见！

哥哥慢慢地动了动嘴唇，一字一顿地说：慢、的（点）、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