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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2022-08-08  本文已影响0人  醉眠芳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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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案

矿区的人家都住平房,一趟房有七户,把两头的是大户型,一进门有个小玄关,向左右拐进两间卧室。这些房排列比较规整,像是在一个大院里,虽没有围墙,但房子集中,人也集中,说是一个大院也不算错。

树叶在头顶盘旋着下坠,天空湛蓝,我放学背着一个印着红色语录的黄色小书包,边走边捉着杖子边上立着的蜻蜓,捉来后就用一根毛毛狗儿给串起来。毛毛狗湿润而有韧性,那个蜻蜓的肚子和脑袋的联结处是最好穿的,细而软,毛毛狗儿绿色的茎干轻轻一捅,就穿透了它的身体,随即绿色的毛毛狗儿上挂满粘稠的汁液,变成了褐色。此时的蜻蜓被串在上面,还在照常扇动着两只翅膀。既能拿着它,把玩它,它还不会飞走。

当那根毛毛狗就要串满时,我来到了平房的大院,大院前排把头那家,围满了人,人都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说话,还有人伸长了脖子在探头探脑。我凑到了跟前。我个子太矮,只能看见大人的背影。我不甘心,两只手护着我那串蜻蜓,把脑袋拱进一个个大腿根处。

把头的这家我认识,他们家的孩子是我们学校六年级的同学,叫李禄。我之所以认识李禄,不仅是因为我们住在一个片区,还因为他有一个花白头发的爸爸,在批斗大会上,低眉顺眼,佝偻着腰背的高个子老头儿。我固执地和同学争辩,说那是他的爷爷,因为小孩子不可能有那样老的爸爸,但同学却说我什么都不懂,过去的地主都说小媳妇,李禄的爸爸是地主,他有李禄这样的小儿子才是正常。

我挤到了前面,头终于夹在两个人的大腿之间,向外伸出。大腿根之间那股臭味没了,但扑面而来有一股血腥味儿。我止住了要换口新鲜空气的欲望,用一只手捂住了鼻子。

李禄家的房大,院子也大,整齐的木头杖子中间是一条宽敞的过道。人都拥在过道之间,人的头顶是一棚葡萄架,架上挂满了葡萄,黑紫黑紫的表皮,还有一层雾蒙蒙的灰色。

这葡萄是应该有香气散发的,但是现在我只嗅到了一股血腥气。我睁大眼睛盯着那扇木门,不知门里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有这么重的血腥味儿。

那扇门没有动,通往院里有根绳横在那里,向前一步是断不可能的。屋里隐约有了动静,我觉得夹着我的那两条大腿也有了动静,脑袋被梆硬的大腿骨挤得有些疼了。

我被后面涌上来的一股力量推动着,两只脚好像脱离了地面——门吱吜一声洞开了,两个穿着绿色制服的警察从里面出来,指挥着人群后退,大声喊着让出一条路来。

人群还是听话的,你撞着我,我挤着你,磕磕碰碰拥堆到路的两侧。我被吸附在一条大腿上,也站到一边。过道处肃穆的两排人,像要列队欢迎什么人物似的。

人群又一阵骚动,脚站在原地,身子却不由得向前探去。又有两个警察押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出来了。汉子四方大脸,皮肤黝黑,双手被反铐着。我到现在还有印象,那个人从我眼前经过时,我分明看到他的白眼仁大,黑眼珠子小,脸上还带着一抹笑意。

刚刚被紧张冲淡的血腥味又来了。不仅仅是闻到,我还看到了。

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人身上盖着一条白地蓝色方格子被单。这被单好眼熟,家家好像都有这样的被单。被单下的人,有一绺长头发散了出来,黑色的,闪着湿润褐色的光泽。一只手耷拉于担架边,手指张开着,要抓什么的样子,指尖有凝固的血迹。

我手里紧紧攥着我那串蜻蜓,不自觉间那串蜻蜓都已死掉。我没撒手,还在紧紧攥着。人群里有人在说,哎呀,李禄他妈被杀了!

李禄他妈我是熟悉的,梳着两条长及腰间的粗辫子,一笑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总爱穿黄格子衬衫还有毛蓝布裤子,脚上是自己做的黑拉带布鞋。见惯了那些穿蓝穿灰穿黄胶鞋的女人,就觉得李禄他妈有些特别。

困惑

我的眼前总能看到躺在被单下伸出的那只手,还能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儿,所以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吃饭,奶奶喊,妈妈拽,我就是躺在炕上。我说我不饿,我不想吃。

妈妈说这孩子被死鬼掳去魂儿了,这可如何是好。奶奶说没有那么严重,就是吓着了。奶奶说我给你讲讲那家人的故事吧,你知道了,就不会再害怕了。

起初奶奶的唠叨我听不太清,她在那里说她的,我还在想我自己的心事。

就在春天时,李禄他爸死了,病死的。看见一张批判他的大字报,说他在土改时就该死,他为了躲避镇压,领着地主婆跑到矿区猫了起来,还混进学校,当上了教员。幸亏革命群众眼睛雪亮,运动中扒下了他的画皮,要不然他指不定要干出什么复辟的勾当,让我们这些工人重吃二遍苦,再遭二茬罪。

我忽然间想起了李禄。李禄现在在哪呢?没爹没妈了,有一点点替他担心难过。

我起初和别的孩子一样,知道李禄的爸爸是地主,对他是憎恨的。刘文彩、周扒皮,那些地主老财统统都是妖魔鬼怪,吃人肉,喝人血,雷锋叔叔手上的刀疤好像就是李禄他爸给砍的。

我好奇,想发现李禄和我们的不同之处,偷偷观察了他一段时间,发现他是极胆小懦弱的,走路专门溜边,两只眼睛仿佛只看自己的脚尖儿,必不得已开口说话,声音也如蚊虫一样,嘤嘤的,从不大声。有一次一帮孩子围着他,骂他,向他扔小石子,说他爸是大地主,是剥削人民的大坏蛋。

李禄长得像极了他的爸爸,虽然精瘦但个子却比同龄的小孩要高出许多,他如果出手,那些围攻他的孩子必会狼奔豕突。可是他一声不吭,扬起胳膊肘拦挡那些飞向头部的小石子儿;眼睛里也没有愤怒,惊惧之中,有一种困惑的神色在游荡,面对挑衅,他把头垂得更低,摇荡着豆芽菜的身子,匆匆地逃掉了。

我是众多挑衅者之一,虽没有动手打张口骂,但混在一群人里,颇能起到壮大声势的作用。现在我想起李禄仓皇躲避我们时的那副神态,居然有些后悔,他不过也就十几岁,孤立无援,没有伙伴,他自己跑走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当初可没有想那么多,跟在别人后头起哄就是感到好玩。是现在知道他没有妈了才隐隐生出一丝同情?

不知躺了多长时间,窗外已是黑漆漆一片,远处有别人家的如豆灯火。奶奶还盘腿坐在我的身边,她的腿弯处放着一个小笸箩,我听见窸窸窣窣有豆荚破裂。奶奶还在边干活边陪着我。

棚顶上吊着一盏25瓦的白炽灯泡,微弱的光线,有气无力地照在糊着报纸的墙壁,房间里暗旧的就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我看不太清奶奶的表情,只感觉她坐得很稳,很踏实,不时把两条手臂向外伸展一下。我一轱碌爬起来,扑向奶奶的臂弯,嘴里嚷嚷着,奶奶,李禄的妈妈为什么被杀,她是个地主婆,但她不像坏人。

奶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把小笸箩向外一推,用手拍着我的头,说谁不想知道个真相呢。

求子

我和奶奶两个人的身体重叠在一起,我望向墙面时,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在不断扭动变幻。我和哥哥姐姐经常在黑暗中用手指拿捏出各种形状,然后用手电筒一照,墙上就出现猫狗兔、还有老头和小孩打架的剪影。我和奶奶现在仿佛也是一种虚幻的存在。

“这世上的事呢,也说不好谁对谁错。可是千不该万不该,那个李禄的舅舅不该动刀啊。”

“舅舅?杀李禄妈妈的是他的舅舅?”

我瞪大眼睛,想在模模糊糊的光线中,捕捉到奶奶的表情。可是我没有做到。奶奶轻声的叹息搅动着屋里的气流,气流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纷杂无绪的想象里,一个山青水碧的村庄,还有被卷进感情漩涡中的几个人,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

李禄的妈妈名叫桂莲,十几年前,她还是李家屯山坳里一朵漂亮的野百合。野百合天生地养,吸收着自然精华,默默无闻中,到了怒放盛开的季节。

李家屯蜷伏在辽东大山的褶皱之间,世代在这里生活的人以种地为生。没有良田沃土,开垦出的不过是一些贫脊的岗子地。因为守着山和河,也能从那里得到一点生活的调剂,偶尔有人上山打猎,下河捕鱼。

李禄家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李家屯,是肯下苦力、汗珠子摔八瓣儿不叫苦的人,靠着辛勤劳动,省吃俭用,祖上置下了百多亩山坡地,养了几头大牲口。到了李禄爷爷当家这辈,地大部分佃了出去,少部分自己种。十里八乡的人提起李家,都会流露出歆羡的目光,殷实富裕,数一数二。

当李禄的爷爷一心一意光大门楣繁荣家业、干得风生水起之时,一件天大的事让他茶饭不香,夜难安寢。他只生下李得旺一个儿子,千顷地一棵苗,怕风吹怕雨打,从小让他读书识文断字,甫一成年早早给他说了媳妇儿,巴望着他能快快开枝散叶。

望眼欲穿的李禄爷爷,看着年纪轻轻的李得旺,气管里却总是不自觉发出那种拉风匣的声音,背地里免不了唉声叹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始终不见家里有个人芽儿,再大的家业,无人继承,岂不愧对列祖列宗?

李得旺娶回头一个媳妇儿,三年之间,一点动静没有;情急之下,又续了二房。眼瞅着这个媳妇儿十月怀胎胜利在望,不料想临门一脚喜剧变成悲剧,分娩时难产大流血,母子双双往生极乐。

李禄的爷爷年岁越来越大,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是子嗣之事却遥遥无期,他急啊。儿子再不抓紧给自己生个孙子,到死时眼睛怕是要闭不上了。

桂莲

李禄的爷爷要为儿子再选一个媳妇儿,桂莲不出意外被他锁定。桂莲年方十七,高挑的个头,丰腴的身段,红苹果似的圆脸蛋,健康,漂亮,一看就能生养。

李家备下厚礼,找人上门提亲。桂莲的爸爸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他哪管男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满脸笑意对媒人说,李家只要能拿出五担黄豆做彩礼,这事他就可以应承。媒人回到李家一说,一向节俭抠门的李禄爷爷毫不迟疑,满口答应。

祖祖辈辈受穷,桂莲的爸爸穷怕了,能让女儿嫁到一个富裕人家,在他看来,是积德积善得来的福呢。大几岁又能怎样?病秧秧的人寿命更长。女儿能嫁给李得旺,自己家也算攀上高枝。

桂莲听说了这门亲事,泪眼汪汪坚决不应。她的心中有了人,她喜欢的人是同村的金锁。

李家屯有三百多户人家,村里人大多姓李。桂莲和金锁两家相隔不远,在村里前后街住着。两个人家里贫穷,都没上过学堂,像野生野长的狗葡萄,恣意旺盛地可秧长。

桂莲与金锁可谓青梅竹马。金锁虽然又嘎又淘气,却独独对桂莲很好。每每上树掏了鸟蛋,就在鹅卵石上拢着火,火燃透,拿小树棍扒拉出火炭;葱叶裹着鸟蛋,便置于炭火上慢慢烤。葱叶黄了,鸟蛋的香味也出来了,熟一个,金锁便用树叶托着递给桂莲。桂莲接过鸟蛋时自是欢喜雀跃,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把金锁的心都暖化了。金锁咕噜咕噜咽下口水,不吃鸟蛋,却比吃了还要满足。

两人相伴着一起长大,桂莲家里的春播秋收,总少不了金锁的身影。桂莲的爸妈不是不知道金锁的心事。可是金锁家里和自己家一样,只有两间破茅草房,他爸爸又早早死了,他跟一个常年不离药罐子的娘一起生活,这样的家庭女儿嫁过去不就是进了火坑?

可是要嫁给李得旺,桂莲万不能答应。虽是高门大户家的少爷,但他文文弱弱的,不如一个姑娘家来得泼实,还大自己许多。她哭求妈妈劝劝爸爸。青春盎然的姑娘去给那说过两房媳妇儿的人填房,妈妈于心不忍,也哭天抹泪地和桂莲的爸爸闹。桂莲的爸爸看这母女俩寻死觅活的反对,悻悻然却也无可奈何。

提亲的事没过去多久,桂莲的妈妈突然病倒,脸色潮红,浑身无力。乡里郎中来号了号脉,劝桂莲的爸爸带着她进城看看西医,怀疑是患了痨病。桂莲的爸爸东挪西借,也没凑上几个钱。

走投无路的当口,桂莲的爸爸求到李家。李禄的爷爷感到这是个收纳桂莲的机会,照着桂莲爸说的数目,借了钱给他。

桂莲爸爸拿上钱连宿大夜带着老婆进城。半个多月的工夫,钱花光,病也未见好转,两个人只好返回山村。不长时间,桂莲的妈妈病情加重,自己遭罪,再治还要花钱,她一时想不开,一根麻绳把自己打发了。一通折腾,人财两空。桂莲的爸爸整天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债就像黑黝黝的大山,压得桂莲也透不过气来,欠下的钱不吃不喝攒几年也还不上,如何是好?她思来想去,再无其他办法,在爸爸再一次流露出话头的时候表了态:我横竖也是要嫁人,就嫁给李得旺算了,用我这个人来抵债吧。

桂莲的爸爸没有反对,反而喜上眉梢。

金锁

金锁听到桂莲要出嫁,碰头撒野地来找桂莲。如果说以前还是两个人的心照不宣,现在火烧眉毛了,也就无所顾忌。

金锁说:我就稀罕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嫁给李得旺?

桂莲说:金锁哥,从小到大,你一直对我很好,可是为给我妈治病,老李家出了那么多钱,又在之前上门提过亲,到了这一步,我也是没办法呀。

金锁说,我是没钱,但从现在起,我可以天天上山,打到什么进城卖什么,一点点攒钱还给他们。

桂莲说,金锁哥,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就是把山上的兔子狍子都打光了,也赚不来我们欠下的。你别指着我这棵歪脖树了。你把我忘了吧。

金锁从小到大,没有哭过,却在桂莲的面前哽咽了。他一字一顿地对桂莲说,我这辈子就认准了你,再来个仙女我也不娶。

桂莲见金锁如此痴情,也抹着眼泪安慰金锁:李得旺比我大十几岁,身体还不好,如果他真有个山高水低的,我就回来找你!

一顶红轿子,桂莲被抬进了李家。正儿八经的红火婚礼,是桂莲自己提出来的。她不想委曲自己,也想让金锁看看,她如此郑重其事地出嫁了,希望他从此不再惦记。

桂莲进李家门不久,李禄的爷爷听到风声,说山外都在闹土改,钱多的、地多的,都要被打倒。他感到形势不妙,劝儿子带上钱,出去躲躲,风头过去再回来。

李得旺收拾了金银细软,套辆马车,趁着夜色带着桂莲辗转进了县城。那个大老婆本就身体不好,和李得旺是一对病秧子,她不想折腾,就留在了家里。

李得旺不时打听李家屯的消息,又在报纸上看到了形势的变化,明白他们家现在就是革命的对象,一向胆小怕事的他感到呆在县城里也不安全。他听说矿区都是天南海北来的人,离家又远,便带着桂莲,再一次搬家。

到了矿区,因为李得旺有文化底子,很快在矿里谋到了小学教员的差事,桂莲也相随丈夫进了学校,干起了勤杂工的活儿。

转变

桂莲嫁给李得旺,起初免不了带着赌气还债的情绪,可是时间长了,她却改变了对李得旺的看法。李得旺从娶她进门开始,便对她恭敬有加。到了矿区,人生地不熟,两个人日夜厮守,可谓相濡以沫。李得旺闲下来就教桂莲识字,手把手,不厌其烦,时间一长,积少成多,桂莲居然能读报、能看书了。桂莲对李得旺不仅感激,还有了几分崇敬。

心情好,人放松,到矿区两年后,桂莲生下了李禄。

老来得子,李得旺平添了许多精神,对桂莲愈发地体贴了。夏天给桂莲打扇,三九天从不让桂莲早起,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把饭菜给娘俩打点妥当。桂莲自小见惯了穷苦人家的百事不顺,与这样一个知冷知热有文化的男人共度光阴,她开始暗自庆幸自己福运不差。

饥荒的日子来时,人们饿得前胸贴后腔,家家户户没有吃的,矿区周边的榆树皮都被扒得精光。看着李禄那张发黄的小脸,桂莲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反复权衡之后,提笔给多年没有联系的爸爸写信,问家里情况如何,也问农村有没有余粮。

金锁的娘在桂莲跟着李得旺离开家乡那年就死了,金锁接上桂莲的爸,两个人在金锁家的茅草房相依为命。这时桂莲的爸肠子都悔青了。女儿嫁给李得旺,满指望就此改换门庭,自己能跟着过上好日子,不成想没几天李家被划为地主,桂莲的公公天天挨批挨斗,地被分了,浮财分了,不长时间老地主撒手归西,李得旺那个大老婆也拎包走人,李家就这样破败了。

女儿一走十来年,终于有个确切消息,却问家里有没有粮食。桂莲的爸爸生气,金锁却在陡生欢喜之时暗自着急。农村的情况比城里还要糟糕,打下的粮食都已经统购统销,多少人家也是烟囱三五天不冒一回烟。

金锁有桂莲那句话,还在一心一意等着她。听说她在矿区里挨饿,比自己挨饿还要难受。他偷偷地拎起猎枪进山,打下野兔就拿回家腌起来。攒了五只后,又打包了两大口袋山货。

金锁背着两大包东西出现在李得旺家,颇让桂莲感到意外。她的心里现在已完全被李得旺和李禄父子两个人占满,金锁之于她是流年光阴里的一段插曲,她不是有意忘记他,是现实把他挤出了自己的生活。

李得旺对金锁热情客气,把箱子里藏了很久、一直没舍得动的一瓶老白干拿了出来。他不是不知道金锁与桂莲的关系,桂莲和他讲过金锁,但在这种时候金锁能出手相帮,他对金锁充满了感激。

得知金锁还没有结婚,桂莲心下不安,趁李得旺不在,开始劝说金锁:现在不比从前,你在生产队是壮劳力,选个对象不是难事,抓紧结婚,转眼就老了。

让桂莲吃惊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金锁的谈吐好像没有太多改变,他嘿嘿笑道,我不急,我等你!

金锁还记着桂莲当年那句话,他从李得旺不时躬着身子喘息咳嗽声中,似乎看见了希望。

桂莲让李禄喊他舅舅,李禄一叫,金锁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李禄,却空洞无物,神色游移。这些都被桂莲看在眼里。她没有挽留金锁,一天之后,就送金锁走了。她告诉金锁,如今她在矿山找到了工作,现在哪都困难,以后不要再送东西来,他们自己能想办法克服。

金锁还是嘿嘿笑着,不急也不恼,粗布黑衣上洇出盐渍,身上隐隐有一股汗馊味儿。桂莲对她不无同情,但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就此打住,她已不可能进入他的世界。

了断

转眼到了1966年,一场风暴开始蔓延。不出意外,李得旺被揪了出来。单位组织外调,李得旺的身份瞒不住了,造反派每次批斗游街,他都位列其中。李得旺那口气喘得更费劲,撑不住了,病卧在炕上,桂莲作为地主婆,偶尔也被揪斗。

金锁风闻桂莲的处境不妙,求人给桂莲写信,说他能保护她,让她回李家屯躲一躲。桂莲怎能放下丈夫和孩子?并没有给金锁回信。

转年开春,李得旺死了。得知消息的金锁,春播刚一结束,就和生产队长请了假。这一刻,他觉得云开雾散,横亘在他和桂莲之间的李得旺终于没了,他日思夜想的桂莲就要和自己在一起了。

金锁到生产队开了介绍信,换上洗干净的一套黑斜纹布衣裤,又找人理了发,穿上买回来很久没舍得上脚的黄胶鞋,兴冲冲地又一次来到矿区。

桂莲见到金锁,对他格外客气。她故意站在院中和金锁说话,见有邻居们向她的院里探头探脑的,就主动招呼人家:这是李禄的舅舅,来看望我们娘俩了。

金锁不愿当李禄的舅舅。他听闻桂莲如此向邻居介绍,粗糙的面庞挤出几条深浅不一的皱纹,嘴巴微微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他不知如何说。

他苦恋了桂莲十几年,他相信桂莲应该兑现自己当初的承诺,他这次一定要把桂莲娶回去。

他笨拙地把自己的打算说给桂莲。你把工作辞了,跟我回李家屯。我有力气,挣得都是一等劳力的工分,能够养活你和李禄。

桂莲却一口回绝。她对金锁说,李得旺虽然死了,但我还有李禄,我在这里还有工作。我当初不过是安慰你,你不要当真。我和你不一样了,我给别人当过老婆,而你清清白白的没有拖累,你有条件,去找一个比我强的人吧,别再让我耽误你了。

金锁听不懂桂莲的话,因为他不理解,他等了她十多年啊,脑袋上都有白头发了。他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些事,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你这个人。

桂莲见他如此固执,索兴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金锁,我很感激你这么多年对我的惦念还有对我爸的照顾,可是现在我真的不想嫁给你。我这个地主婆的身份会对你不利,带个孩子也会给你增加负担。各过各的日子吧,我以后有了能力会报答你的。

金锁再愚钝,这话他是听明白了。来时的满腔热血,兜头的一盆凉水,他短暂地懵了一会,血就开始奔涌,一直涌到头顶上,他感觉就要爆炸。

他看着桂莲,那张脸忽而粉面桃花,忽而状如骷髅。桂莲说出的话如一把把匕首,一字一句全扎在他的心上。他疼啊,他感到万念俱灰,活着已毫无意思。他抢过桂莲手里正在切菜的刀,向桂莲没头没脑地砍下去------

桂莲高声地惨叫,用手臂去遮挡自己的头部。可是在粗壮的金锁面前,她哪里有反抗的机会?

邻居们听到桂莲的哀号,纷纷向她家的院里涌来,有胆大走近屋前:金锁手上拿着滴血的刀,看着倒在地下的桂莲,正痴痴地笑着......

后记

多少次听着奶奶故事入梦,这一次,我却越听离睡眠越远,从一场血腥中回看事件的脉络,我在懵懵懂懵中似乎知道,男人和女人不仅可以欢爱,也可以互相毁灭。

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被时代投射的影子,会在背景墙上出现不同的形状?我想起了我捉到的那串蜻蜓,我从墙角再捡起它们时,它们已成干尸,翅膀一碰就碎掉了。

事情过去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李禄。不长时间,街头墙上贴出法院的告示,上面有一溜人名。我在那上面看到了李金锁的名字,李金锁名字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红叉,证明这个世界里已没有了他,他已经被执行了死刑。那个红叉又让我想起担架旁那只凝固着血迹的手,又闻到了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我没有忘记那个高高瘦瘦的李禄,若干年后,向儿时的伙伴询问他的下落。他那天放学知道妈妈被金锁杀害,再没有回到矿区的家,听说是去了李家屯。大抵他爷爷还有一些人缘儿,村里人可怜这个无助的孩子,没有深究他是地主崽子。他学习一直不错,恢复高考后走进大学,一直做学问,始终没有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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