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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若血3

2019-02-21  本文已影响1人  独杨

二十

我转眼又看那搭台的场面。

“可是,若是晚了,你一人怎么回去?”她扯着我的衣袖,“咱们,还是,一起回去吧。”

“既然,姑娘要听戏,晚些时候卫某送姑娘回去便是,玫儿,你就让她这一回,看她想看戏的模样,你怕是没办法带她回去的。”卫江替我对玫儿说。

玫儿犹豫片刻,也觉得卫江说的没错,这才无奈地点点头:“那好吧,卫大人,就托您照顾我家小姐了,有你在,我和凤澜姐姐也自会放心。”

卫江道:“卫某自当尽力。玫儿姑娘放心,卫某担保会将你家锦绣姑娘完好无缺地送回去。”玫儿见如此一说,这才抱了琴盒千叮万嘱地坐了马车回去。

卫江带我往那新开的酒楼上走,掌柜的自然认得他,请他上了二楼雅间,正对着楼对面的戏台,又送了上好的茶水和点心来,不一会儿又端了些菜肴来说是掌柜的孝敬卫大人的,他客套几句,道了声谢,小二关门退了出去。

对面的戏台搭得很快,不消一会儿就搭好,我们用罢晚饭,小二上来撤了碗碟,又换上来坚果蜜饯之类的,卫江又教上来一壶热酒,好戏也要开锣了。

戏一出出的唱着,卫江不时鼓掌叫好,我也是看得痴迷,怎么将两三壶好酒饮得一滴不剩也不知。

下得楼来,却惊见街道两旁的店铺家家都关张熄灯,就连一两家客栈也早早上了门。

 “真是太晚了,早知如此,真不该执拗着留下来听戏。”我道,眼前眩晕着,那日有卫江替我饮酒,不甚醉,今日我二人却因看戏自顾自地饮了多了,醉意也浓重起来,可是看他却还是谈笑自如,可见酒量了得啊。

“姑娘莫急,我回去牵我的马送姑娘回去。”他扶着我一步步往前走,还好只是入夜,否则,青天白日教人看见,又要凭添是非。

在此时,我竟然还能想到这些,也是太过小心了,而这小心,却是为着身边的这人,我何时开始因他处处思虑,处处小心了?我叹息着摇摇头,只引得他低头来看我,以为我只是喝醉了酒。

他带我先进去坐在门廊里的长椅上,自去马棚牵了马出来,我抬头看时,一匹好大的枣红色高头大马立在面前,一双眼睛黑黑亮亮,我站起身来,伸手去抚那马面,嘴里喃喃地道:“好俊朗的一匹马儿,倒是跟他的主人有些像呢。”说完又觉不成体统,忙转头去看卫江,他还是忍着笑,故意板了脸来说:“我却像这马儿一样?平时,我总骂他丑,叫他丑儿。”

“丑儿?一点也不丑呢,是吧马儿?要叫俊儿才是。”我又抚马那顺长的鬃毛,马儿却低了低头。

“看吧?它应了呢,以后就叫俊儿吧?”我笑着对它说,站在身边的卫江此时终是笑起来,道:“其实我这马儿,叫它烈风,你这俊儿,是在叫别人吧?”我转眸去看他,顿觉双颊热起来,忙移了目光去看一旁的桃树。

“春天来时,这树一定是开满了花吧?”又想起那日,大雨下,我坐在那廊下看树的情景,身后的屋里,一个人伤的快要死去。

“是,满树繁花,开得让人痴醉,一整个院落都是它的花香,风一吹过,落得满院细碎的花瓣,只可惜,它生错了地方,不该生在我们这些狂夫莽汉的院里,开得再茂盛,也无人懂得欣赏,该是生在那无檐无墙的山野,起起落落,也是自在。”他背了手仰头看那早已落尽叶子的树枝,似乎,在他的眼里已是满树繁花的春景,可是,他的眼中却尽是落寞,又是初见他时的那种淡淡哀伤,又似在说自己,明明一身本领,却受这高墙的束缚。

“有这高墙飞檐护着,免受那些风雨之苦,繁华一世,又能盛开几个春秋?人生无奈,谁能自主沉浮?”我也轻叹着,他顿觉自己伤了方才的轻快气氛,甩了甩头,对我道:“我们还是走吧?免得扰了其他人的美梦。”我点点头,他将扶我上马后,便牵着缰绳慢慢往城外走。

二十一

夜风一吹,头便晕眩的更厉害,弯身伏在马鞍上休息,顿时觉得四下里一片世界都在飞转着,一面迷糊着对他道:“锦绣如此不胜酒力,还喝了这许多,给卫大哥你添麻烦,真是愧疚的紧,赶明儿,赶明儿,锦绣,给大人,赔罪便是,这马儿,走的真稳,俊儿真是匹好马。”我说着拍拍马背。

马旁有人呵呵地笑。“姑娘喜欢,把俊儿送给姑娘可好?”

马打了个响鼻,我慢慢坐起来,眼前还是迷蒙的:“你岂会舍得?你舍得将它送我,它也不肯,它倒是愿随你四处驰骋,跟着我,成天琴啊花啊的,会腻烦死的。”

顿了顿,又对他说:“把缰绳给我。”他一怔,不知我要做甚。“缰绳。”我向他伸出手来,他迟疑地将手里的缰绳递给我,刚问了句:“姑娘,你要……”我便一甩缰绳,一夹马肚,马儿嘶叫一声展开四蹄发足狂奔,他在背后直喊小心。

往前奔了一段路,心下这才觉得痛快,又调转马头,对马儿说:“俊儿,咱们回去找你的主人吧!”它又快跑起来,不一会儿,就见卫江站在一棵树下四下张望,眼中的那份焦急几乎要燃出火来。

他见我们远远奔来,一直到他面前,见我好端端地,他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伸手抓了缰绳,然后问我:“你,在哪学的骑马?”一面转身继续往前走。

“前些年,骑过一次。”跑了一场,还是觉得不舒服,又伏在马背上去,磕着眼睛,他只是回头看我一眼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再作声。

此时,天空突然闷雷滚滚,一道闪电劈空划过,大地一片惨白,再走几步,眼看雨就要下来了,卫江四下观望,指着远处一幢房屋的黑影道:“前方是个破道观,不如我们先去那里避避雨如何?”我只是点头。

他大步往前走,一面看着四下的天空,一阵腥腥的雨气已然来临,前脚还未迈进道观,大雨便降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哩叭啦地落了我们一身湿冷。

他将我从马上扶下,行至一八仙桌旁,清了清地上的乱草让我坐了,又将残破的桌椅徒手折断,在中央点了火堆,我这才觉得没那么冷。

他见火生的旺了,这才独自走到门旁去,依着门框坐下去,看着外面黑漆漆地雨夜,那成串落下来的雨在这安静的道观外传来清脆的哗啦哗啦的声音,金桔色的火光也包裹着那些木头噼叭作响,一颗颗细小的火星般从火堆里爆出来升上半空,却因为失去了能量,飘乎着消失了。

火光远远地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色,与夜色勾勒出他另一面的阴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呆呆地望着他的侧面,看他一侧被火光拨弄着的身影,忽然对他说:“卫大人,那边甚冷,不如,还是坐到这火堆旁来吧,方才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再病了。”

他回头看看我,踯躅了一会儿这才走来坐在火堆的另一面。

我坐在火旁,刚才的酒意并未完全散去,看来,喝的着实是太多了,那火苗在眼里还是四下跳动着,飘飘乎乎的似乎只是在半空燃烧。

“今日,真真是喝醉了呢,从来,不曾如此放肆地饮酒,一是不想和那些不熟识的宾客们喝得失了德行,二是,不许我喝酒,会,失了准头,失了心境……”我伏在双膝上看着火苗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地跳动,喃喃地念叨着,似乎有一腔的话要说。

“你只是琴姬,又不是那些姑娘们,是凤澜姐姐为了你好,才不许你喝酒,也莫要怪她。”他隔着火堆轻轻拨弄着火里裹着火舌的焦木,不时,抬眼看着我笑着说。

“不是凤澜姐姐,她是不许我喝,是怕我伤身,可是,他不许我喝,是不许,一滴也不许,今日,若让他知道,恐怕又要抽鞭子了,不过,可惜,他那么远,打不着的。”我说着不着边的话,一面又嘻嘻地笑起来。

“他?”他抬起头来却是一脸的慌乱。

“我的师傅,不是别人,教养了我十年的师傅。”我穿过火焰看过去,他眼里那种担忧似的着慌顿时消退了。

“你的师傅对你很严厉?”他交握着双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是啊。”我点点头,一缕头发从身后垂到前边,被从门外的风吹的飘起,我望着火堆,思维又回到了那段整日以泪洗面的日子里去,“他教我的,我记不住,就要挨鞭子,哭也要挨鞭子,那时候,身上尽是伤,躲在夜的黑暗里哭,怕他听到,被子咬在嘴里……后来,不哭了,也开始用心学习,也少挨鞭子的时候,他说,我可以离开了。那时候,他已经一头白发,说,以后,再也不用挨他的鞭子,想哭,就哭吧。可是,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好像,都在那几年,哭光了眼泪,就算,跟他分开,说了让我永不相见的话,我也流不出泪来,我变成了硬如石头的心,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被酒意捉弄的止不住的说这了些话,却还要去问在火焰那边看着我的人。

他垂了垂眼脸,转身又拿了块木头放在火里,火势又旺了起来。

他轻轻叹息着说:“至少,他让你变成了会保护自己的人,在这世间,很多人,只会笑,不会哭,会哭的,都会被看成了猎物,可是,自己明白,真正的眼泪只是往心里流的,在人前,只有一张会笑的脸,隐藏着自己不被人看到,其实,有时候,最是软弱。”

“好象,也在说你自己,你可以成为好捕快,也必是经过了刀割一般的苦痛吧?”我想起他在月光下的那抹哀伤,他一直都让人觉得孤寂的那种哀伤,始终像拨动琴弦的手,让人无法平静。

他望着火堆的眼神更加深远到也许是不可回忆的深渊里去:“虽然,身在官场,却似乎永远不能融入到那些尔虞我诈的复杂关系里,明明知道谁在你面前笑里藏刀,明明知道谁在你背后落井下石,可是,就是不能明刀明枪的去痛快的争斗一番,所以,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甚至有时候,想……”

二十二

“想什么?”我轻轻地问,抬头去看他,被火焰衬托着的俊秀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和无奈。

“想,出家去,或是住在深山之中,不与人间来往,只过自己逍遥快活的日子,哪怕每日粗茶淡饭,应该也是最最好的。”他说着,忽地抬眼看我,“姑娘,卫某说句话,姑娘莫要生气,我初见姑娘时,也觉得,姑娘同样是个无比孤寂似乎身在挣扎的漩涡里的人,是在挣扎什么,无法揣测,可是,明明,凤云阁里那么多姐妹,可是,姑娘却是孤独的,与那些人,竟是不同在人间一般,所以,那晚,卫某才会在月下多看了姑娘几眼,就有了这种感觉。”

原来,在那一瞬间,我们彼此就已经看到了对方独特的令人不解的感觉,我看到了他的哀伤,他也看到了我的,或许这就是之后的日子,我们彼此吸引的地方吧。

我们几乎同时叹了口气,他又说:“我以前也时常挨板子呢,学武的时候,师傅就拿扁担打我,我那时候就觉得,这功没练成,就要被师傅给打死了,不过,没被打死,活生生打出了一身不值一提的功夫,好歹被师傅推进这官场里,若不是家父再三的拜托,他着实不肯在我身上伤那么多的神,也许,当初盼我一路高官厚禄,可是,这么多年,我只是从捕快,爬上一个捕头的位置,他应该是对我失望之极了吧,临终,却什么也不盼望了,只教我好好活着,我,也只剩下好好活着来令他不失望了。”

他眼里越来越重的伤痛几乎要跌出眼眶来,一个人在这世上,只守着那么一句简单的嘱咐,纠结地活着,他的内心一定已经痛穿的万劫不复了吧。

他的哀伤也感染着我,我转而望向门外,雨还是落着,喃喃地说:“不知道,凤澜姐姐现在是不是站在窗前看这雨,盼着我,不过,倒是好事。”

他听我如此说,又抬头看来:“好事?怎么说?你倒是盼着她着急恼你吗?”

我笑道:“平日总看她喝斥别的姐妹,从未对我发火,其他姐妹早已妒忌却不敢言语,这回,她若也对我发一回火,我倒是心安一些,让别的姐妹觉得,我与她们是一样的,也会挨骂,这样,凤澜姐姐就不会那么为难了。这么一想,又觉自己好生无趣,活活要找骂挨。”说罢又笑几声。

他也蜷了嘴角笑一笑道:“凤澜姐又怎会舍得,要骂,也是骂我的。”

“你可是堂堂的大人啊,凤澜姐姐不会不知分寸,怎可骂你?”

“我拐了你,以她对你这般关怀,就如同亲生姐妹,再甚一些,说她像你的母亲一般的疼爱,管我是什么人,她一样会照骂不误,若我是她,动手都有可能的。”

“动手?她没你这般的好武功,骂人的功夫,却是绝顶,院里嘴皮子最厉害的姐妹,也是对她望而却步,甘拜下风的。所以,你也说的不错,她打不过你,却只用骂的,可能,你都会有内伤。”

他一怔,却开颜笑起来:“如此厉害,我可不要以身试法了,还是等这雨止了,我快快送你回去,不过,换了谁,都会牵肠挂肚的。”

“大人可曾牵挂过谁吗?”饮多了酒,嘴也管不住,醉眼迷离地张口就问,严然不是平时谨慎作为。

“嗯。”他点点头,抬手拿了木条只是拔那火,眼光移了过去。

“牵挂谁呢?谁家女子?”我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开始发疼的头。

二十三

“头痛吗?”他问我,我皱着眉点点头。

“按手掌这里,会止头痛。”他在火堆那端抬起手掌来给我看,我迷迷蒙蒙看不真切,只是指着自己的掌心问:“这里吗?还是这里?”

他又犹豫一会,站起身来走到我身旁坐下,拿起我一只手来,轻轻按着几处。

“是谁家女子?”我还是追问,忽然嗅到他一股来自他身上的好闻的气味。

“是凤云阁的女子。”他低声道,只是看着我的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揉着掌心。

我看向他的侧脸,如此近的距离看他,在火光的掩映下,却觉得面前这个男子如此亲近,真实,不轻浮,我的心突然就痴迷起来。

“是我们院里的女子?我猜猜看,是清月?”我的问题里有着故意的似乎是显易见的小心机,却不怕被聪明而沉稳的他察觉。

他轻轻摇头。

“水荷?”又摇头。

“那必定是小曼?那日见她给你倒茶聊了那么久的。”他笑。

“是了!对不对?”见他笑,心底里起了一丝涟漪,脸上却还笑着。

他叹息了一声又摇头,那丝涟漪快速的平复。

“不是?”我一股作气地又报了一串姐妹的名字,他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看着我发会怔,脸上带着笑意放下我的手,自行走到门边去看天,雨更大了,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错看到他红了面颊。

我扶了墙站起来,头似乎真不痛了,但是炫晕感并未因此消退,火光照着我的映在墙上的身影飘乎不定。

勉强走了几步,到他身旁,一手扶着门框,顿了顿,忽道:“我知晓了,是凤澜姐姐对不对?我知道你最有眼光,凤澜姐姐人又漂亮,又绣得一手好刺绣的,谁若娶了她,便是有福了。”我紧紧盯着他的面色,怕他真的会点头。

他笑问道:“若是娶了你呢?”他突然低下头来看着我问,背着火光,我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却觉得自己面颊突地一热。

“我?”我赶忙转脸去看那雨幕,伸手去接那清冷的雨水,醉了醉了,胡说八道,只劝自己快停止,不可再说下去。

“雨好似越来越大了,一场场秋雨过后,秋就尽了,想来,留在凤云阁也有十数寒暑,不觉间,又要入冬了呢。”我喃喃地说着,回避着他的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心里却涌着酸楚。

“凤云阁不过开了三年而已,怎么说有十数年了?”他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在其他地方也开过,然后搬了家,这里几年,那里几载罢了。”我依着门框苦笑了一下。

“伤口还会不会痛?”他用眼神指着我的伤口。

我抬手去碰颈子上的伤,早已不流血了。“你不说,我倒要忘记了,不碍事了。”

“以后再遇到那种事,万万不要先想着做伤害自己的事,或者是为了保护别人,知不知道?”他的语气低沉而又温柔,像是责备又像是关切,虽然听着平和,可是却听出了那一丝丝的痛楚。

“怎会?今日那公子不过是借着我想要欺辱你罢了,我不过小小的青楼女子,他犯不上以我为难。”他一怔,“你倒是看得真切。”

“所谓旁观者清,我天天高居台上,就是一眼眼看清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联系,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那个常公子,不过是个执跨世子,能有多大能耐?他若是敢动手,不用你出手,我就……”说着我一转身,再抬手时突然脚下被门坎绊了脚,眼看就要跌倒,他忙一把扶了,人却倒在他怀中去。

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却听到他快速地心跳声,我忙站直身体,脸又发起热来。

“你就如何??”他扶着我的腕子问,一面扶我重新坐在火堆旁。

“我就喊救命呐?”我摇了摇头对他说,说完抬头看他,他却一下笑起来,我也跟着笑,像个傻瓜一般。

他一面笑着一面去往火里添柴:“我还以为你会一招之内取他性命,然后告诉我,你是个隐世的高手”。

我飞快地看向他,突然肃然道:“隐世的高手?我的身份何时被你察觉的?从实招来!”我突然拿起手边的一小段木头直指他的眉间!

二十四

他一怔,只是呆呆地望着我,然后,我“哧”地笑出声来:“哈,我把堂堂卫大捕头吓到了!”

他轻声地吁出一口气来,轻轻从我手中拿过那段木条放在一旁,冲着火堆发了会呆,我正琢磨他的表情时,他也突地转过脸来严肃地望着我问:“你的功夫,从哪里学来的?”

被他这么一问,我就止了笑,也跟他一样的表情看着他,他并没有像我那样突然笑一声,还是这么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神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就这样恃着,我垂下头去,轻声说:“我的功夫,是跟,往东不远的一座山,叫作花果山,山上的大神,叫……”

他实在是忍俊不禁地朗声大笑起来:“你师傅是那个猴子吗?”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可是学了他的七十二变,也许我是那吃人的妖怪变化而成,卫大人,你可要当心!”

他无奈地摇摇头,还是笑的不可抑制,从来不见他笑的如此开怀,我也随着他笑起来:“你决然与那高高在琴台上的锦绣不是一人,定然是用了妖法,今日又让我见了另一个你。”

我笑着抬手拂去额前的头发,依然仰视着他。

“你应该这样常常的笑,笑的样子很好看。”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说罢顿觉失言,忙扭头看那火堆,脸又热起来。

“你笑与不笑,也都一样好看。”他紧接着说。

我开始后悔刚才的莽撞言语,但却是收不回来,没办法坐在他的目光里,忙站起来说:“多谢夸奖,我,去看看雨停没有。”说着要往外走,却不料,裙角绊在一块木头上,失了重心便直直地又倒下去,他来不及站起来扶我,侧身一跃,我闭着眼睛惨叫一声,发觉我正俯在他身上,他扶着我的双肩。

“我,我……”我轻轻地开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们四目相对着,俯在他的脸前,在他眼里,跳动着是身旁那丛火焰么?若不是,为何那般灼热?若是,为何,那火焰中却只有我的脸庞?一瞬间,似乎这四周尽是金红色的火焰,没有了那斑驳了粉墙的道观,没有了那永不停止的落雨,没有了时光的存在。

不等我再说话,也不等我起身,他已然抬起头来,吻住我的唇,火热便的灼烧了我,只好应着,他双手紧紧环了我的腰际,翻过身来,再不敢张开眼睛,只觉有颈子处的伤有些微痛,一张温软的唇正是压在上面,看向那门外,心中默然道:“再不管未来生死离别,且有今夜罢。”

于是闭上眼睛,耳边雨声更猛,火却烤得我周身滚烫起来。

醒来,雨早已停了,初升的阳光正斜斜地照进门来,潮湿而清冽的晨风从门外掠来依然带着水汽。火堆早已熄灭,凝成了一堆灰烬,我这才有空看看身处的所在,真是的一处破败的道观,黑色金漆的匾额早已落在长了荒草的龟裂的青石地面上裂作数块,原来放塑像的石台上落着厚厚的尘土,墙角屋顶悬着长长的塔灰和破了大洞的蛛网,角落里堆放着凌乱石块和破碎的雕像碎块,其余的木料桌椅残体昨夜已然被化作了面前的这一堆灰烬,说是道观,却不如是个小庙更为恰当。

我揉揉额角,酒意是彻底的消了。

天一亮,昨晚的一夜似乎只是一场梦,毫无顾忌的说笑,没有间隙的述说,还有那不计后果的痴缠,似乎是趁上天闭起眼睛时偷来的享乐,如同当年,趁师傅打盹时,偷了鸡腿躲在山洞里大快朵颐的心情,一面怀着兴奋的喜悦,一面又带着提心吊胆的恐惧般的不顾一切。

甩了甩头,就算有些懊恼也无计于事,坐起身来,拿了外衫穿好,又伸了手指代理发梳整理着头发,将粘的枯草拿去,这才慢慢地慵懒的踱到门前慢慢坐下,看着远方天幕被那初起的光线一点点开启的昏黄色的雾霭,一株株挂着枯叶的树木百无聊赖地带着昨夜的雨珠等着阳光的沐浴,依然饱含雨水的泥土发出泌人的新香。

一时间,似乎有种就这样哪也不去,老死在这里的想法让我什么也不愿想,不想卫江去了哪里,不想再回凤云阁,不再拂琴,不再讨那些宾客的欢喜,不再看姐妹们无端的冷言冷语和明显的令人不齿的讨好,就这样坐看云起云落,什么也不管了。

我就这样漫无止尽地胡思乱想,突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以为是卫江,转头看另一边,却发现是两个陌生的男子,一人背着一只箩筐踩着泥土往前走,我忙整理神情站起来想躲回观里去,那二人却先一步看到了我。

眼下不过清晨,又在这里,人迹罕至,若不是昨晚为了躲雨,我恐怕是不会进到这里来,却偏偏有两个起早的人碰上了。

他们起初只是好奇,一大早怎么会有女子出现在这个道观,以为只是眼花,可再一看,我已经站在堂里,他们便站在门外看我,一人问:“姑娘,你是谁家的?怎么一大早在此?”我尽量地躲在角落,可是这么小的地方,无论怎么躲都是枉然的。

二十五

他们见我不回话,另一人又问:“你是迷了路吗?叫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可好?姑娘?”说着,二人迈步走了进来。

阳光在外,可是这小道观并无窗,显得幽暗了些,他们走进大堂时,就更显得促狭了。

我站在屋角,他们在对面看我,我只是避着他们打量的目光喃喃说:“我,我昨晚来避雨,家住不远,就要走了,多谢二位!”

其中一个突然问了句:“你可是那凤云阁的锦绣?”

另一个马上也应和着:“方才就看着眼熟,却原来正是!我兄弟二人数月前去过一次,听了锦绣姑娘你拂琴,真真是悦耳,不想竟在此遇上,真是有缘!”他们说着将背上的竹筐放在一旁,又向我走近一些。

我不想去看他们眼中那丝贪婪,也不想去应他们的话,想转身离开时,却被他们拦了去路。

“既然是锦绣姑娘,就别急着走,我兄弟二人自上次一见,也格外牵挂姑娘你,今日得见,不如,与我二人好好亲近亲近吧。”语气里带了狡黠,说着,二人就伸了手向我围过来。

“请二位自重!”我明明知道这句形同废话,可是还是说了,引得他们更加无礼的回应,四只手开始攀扯我的衣衫,无论我怎么躲避,他们的双手还是触到了我的面颊,卫江怎么还不来?

等我清晰地听清马蹄声声由远而近时,已不知过了多久,脑袋里只想着,那马蹄是谁?又是谁来了?慢慢抬起眼睛时,一个人带着阳光的晕色正从门外走进来,一面喊着我的名字:“锦绣?”

是他!他没走几步便看见我,几步抢到身边,双手捧了我的脸:“你这是怎么了?还好吗?”我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慢慢向他的身旁转去,他也随着转过脸,一见之后又急急地看我,又拿起我的双手,将一根沾了血的木棍从我双手中轻轻抽离。

“出什么事了?”他轻轻地问,怕声音大了会击碎我一般。

我看着他身侧淡淡地听不出悲喜的说道:“他们二人,见我在此,想,想……然后,他们为了争抢我,两厢怎么的,就打了起来,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推撞在墙上就这样撞死了,那个就来对付我,我怕了,捡了这木条跟他打,哪里打得过,只是胡乱的挥,地下本以为死的那个突然跳起来搂了他的腰,我就一木棒打中他的头,我闭着眼睛,只是打,只是打,他便死了,卫江,我杀了人,你带我去衙门问罪吧?”

他何时眼里溢了泪出来,只是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一手揉着我的头发,一面说:“是他们该死,该送他们去衙门问斩,不怪你,该怪我,我怎么就这么走了?把你一人留在这里,若是他们,他们……你该怎么办?我真是个蠢蛋!”他一面说着一面瑟瑟地发着抖,明明是我经历了劫数,反倒是他怕的要死。

我抬手也搂着他,轻轻地拍他的后背,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不怕,锦绣无恙,好端端的不是吗?卫江,锦绣不怕,你没有丢下我,回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你怎么会觉得我丢下你?我今生今世永远不会丢下你,我只是回镇上找马车去,我怎么就这么离开了?”无以复加的懊悔像沉重的木枷紧紧地锁着他,他无法再隐忍而涌出的泪痕依然挂在面颊上,却低头看我沾着血迹的双手,轻轻掀起衣袖来擦拭着。

我抬手,去抚他面颊上的泪,指尖沾了,却放在唇上啜着,那一丝苦涩像刀一样刺在心间。

“锦绣,我险些害了你,你该怪我才是。”他簇着眉,想说什么却是不知如何表达,只是满眼的心痛。

“卫江,你回来就好了。”我轻啜他的名字,捧了他的双颊,探着唇去碰触他似乎永远无法抚平的眉头,再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领间,去闻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我们快快离开这儿吧?”我求着他。

“好好,我们走!”他这才回醒过来,身边还有两具尸体。

于是,他弯腰将我抱起,快步走出门外,外面停着一辆马车,他将我轻轻放在车上,又对我说:“不可让那尸体就那么放着,我去处理,你先躲在车里去,有事,喊我。”我点点头,他轻抚了抚我的头发转身快步走进那个道观。

再出来时,从那道观的残缺屋顶一角冒出浓烟。

他驾了马车快快地赶路,在拐弯时,我从车窗看到那道观已被一大团黑色的浓烟包裹着,片刻便倒成一团,而我的心也随之惶惶不安起来。

二十六

行了一段路,远远看见镇城门时他停下车掀起车帘对我低语:“方才之事切不可对外人道,切记,你我从来不曾见过那二人!记着!”

我点点头,却笑道:“就算让人知道,我自会自首,绝不会连累你!此时与你无关,我去抵命就好。”他猛然跳上车来,一双手紧紧握着我的臂膊,眉头皱成一团,用不可拒绝的坚定眼神望着我,坚决地说道:“我不怕你连累,只是不想让这等闲人纠缠你,要抵命自有我去,有我卫江在,绝不让你为难受苦!你给我听着,此事绝不可牵连了你!一切有我!嗯?”

明明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失了两条人命,他却要一力承担,只是怕我吃苦,我越是懂他的心,越是无措,越是慌恐。

“听到没有?”他见我犹豫,怕我又打什么主意,一再地跟我要一个肯定的回复。

“我知道,我不说,我们不曾见过什么人,只有你我。”我顺着他的意思说完,他的眼中的焦灼才略有缓解。

他跳出车外,半晌未见车动,却听他忽问道:“等下我得问问凤澜姐赎你要多少银两。”

“赎我?”我惊道,隔着帘子看着他,心里却像擂鼓一般狂跳着。

“是,赎了你,才能做我的娘子。”依然是坚定的语气,却带着一种让人落泪的温情,他一甩马鞭,马车又徐徐向前。

“娘子?”我五味杂陈地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过了数十载的日子,都不曾想过,这个身份会落在我的身上。“娘子?”我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又喜又悲。

“你既委身于我,自然要做我娘子。”这是他坦诚的心事,也是许久以来的心愿吗?

“娘子?做他的娘子吗?”我隔着轻薄的青色的车帘望着他的身影,心里跳跃着喜悦,做他的娘子?与他朝夕相伴,在那夕阳下,被他温柔的呵护,白头到老,然而,又一个念头在唱反调:我配吗?我可以有这样的幸福吗?我是谁?我怎么有资格去享受这种幸福?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心一万个愿意,但是我知道那只是内心被眼前的不应该发生的幸福欺骗着,师傅那严厉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响在耳际:别忘了你的身份!我忙捂了自己的耳朵,我觉得自己一身冰冷。

“锦绣,只是个青楼女子,你身在官场,若是娶了我,那你的名声岂不受辱,你该是找个门当户对的清白人家的女子做娘子的,与我,不必,不必认真,锦绣能得你青眼以加已是福报,怎敢奢求其他?”我低声说着这些,说给他,也说给自己听。

他猛地一扯缰绳,马儿嘶叫着停下,他转身跳上车来瞪了眼睛看我,眼中充满着不可置信:“锦绣,你这是说什么话?昨晚我们明明不是很开心?我以为,我们彼此相知,还说着心底的话,我以为,也庆幸遇上了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可是现在,你怎么如此低看我?我若是看重那虚头官衔,若是不只想与你共度一生,若是只与那班风流浪子一般,卫江早花银子去买你凤云阁一干姐妹的一夜欢愉,何必对你痴念不忘?何必为你痛不欲生?又何必为你宁愿放弃前程?卫江只当在此生遇到你便是上天对我的厚爱,但求与你共度余生,天涯永伴,不教你一人孤寂。不奢求你如卫江般如此痴狂,只求你心甘情愿在我身边,便是刀山火海,卫江也愿为你走一趟!如今,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后悔了吗?”他直视我的目光如波浪一样翻涌的火热的巨浪,一字字却又像一把把尖刀深深刺进我的心里,最后几个字,却说的有些后怕起来。

“不是!我……”我不敢看他,心里突然吃痛起来,一波波地漫延全身。

“不是便好!不管你从前是何人,在我卫江的眼里,你便是我此生唯一要的娘子,懂吗?”他不等我再说什么,翻身下车去,似乎如此,我便无法拒绝。

马车笃笃而行,我反复品味着他的话,望着窗外,突然觉得有什么忽地攀上了面颊,抬手处,惊愕地发现,竟然是一滴晶莹的泪水,这许久不曾有过的体会却为何又出现,是我那颗本以为化作石头的心,在融化吗?

二十七

    在回到凤云阁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而我的心却一再的沉重起来,我不知道融了的心会流出多少泪来,只是丝帕已经湿透,我这才知道,多年不曾流过泪的眼睛里,藏下了一整条江水,而引发江水决堤的原因,是我知道我如此有幸遇到了他,也如此不幸我不能与他相伴余生,想着如何更决断地回决他时心里那种撕裂般的痛胜过了当年师傅教训我的时落在身上的鞭子,这是一种惩罚,是我不懂收敛,忘了身份的惩罚,伤人害已的错全归于我的贪婪,此时多希望师傅在,宁愿用他尖锐的长鞭抽得我皮开肉绽来换得他与我此生从不相识,可是,这又怎么能如愿?

我怕他看出我哭红的双眼,下车时,我回避着,急急回到房里去让玫儿烧水沐浴,而他也被我这副样子困扰着跑去凤澜姐姐的房里问她怎么替我赎身。

“你不如,忘了你的身份,真的就嫁了他去,于你于他,都是解脱。他,和幼安是不同的,我看得出来。”

傍晚时分,凤澜姐姐坐在桌旁对我说。

淡漠的灰色夕阳从窗外照上窗棂,那弯曲的图案便长长地投影在整个房间里,给房里赠添了更多的不安,深秋的房间里,更多的是冷寂,我却愿意沉寂在这样的冰冷的空气中,似乎只有这样,我裂痛的心才能略微得以舒缓,似乎被重新冻结,我才会活过来。

此时,我一面失神地梳着头发,一面怏怏地回着她:“我知道,若是跟了他,至少,他不会让我委屈,他会拼了命换我的自在。

但是,这一切,都不应该发生的,我明明知道结局,却还是让这结局发生,是我的错,现在,我知错了,却要付出更多的痛苦来改变,当年,白挨了师傅的教训,姐姐,你教我如何,才能让他不痛?是让我粉身碎骨,还是让我万劫不复?”此时又将眼泪流的奔涌不止,恨不能将这一颗心拿出来丢进那深深的湖底里去,也不教人痛得如此彻骨。

凤澜姐姐走来抚着我的双肩:“我命苦的锦绣,你怎么如此固执,上天,怎么会给你这样的命运?”我转身依在她的怀里,二人哭作一团,夕阳沉下,一丝挣扎的晚霞用力地攀着天际,却最终也无力地被黑暗吞噬。

“他方才问我要如何赎你,若不是这样的境遇,我又怎会要他的银子,可是,我知你心意,再不忍,也得硬起心肠来,说要赎你需要两千两,也想教他知道拿不出银两来便做罢,可是,他却那么的高兴,只说去去就回,还说,此生和你相伴,就是万两,他也要去寻来!换你的自由,都是值得的。”

凤澜姐姐已经用她最大的能量来轻描淡写这些会令人更深痛的话,但是,我还是又一次痛的张不开眼睛,心里无休止地在被一把刀切开,跺成粉沫。

“他月俸不过几两银子,可是我知道,他拿得来,他说过,刀山火海,他都愿为我走一趟,区区两千两银子,他怕是用尽办法也会拿来。

下回再来,告诉他,说有个外省的员外看中我,已经给了银子,教他死心罢。”哽咽地说完这句话,眼泪又模糊了双眼,这泪水怎么也是流不完?

“这样的话,说出来,恐怕也是拿刀,将他杀了……”凤澜姐姐叹息地说了一句,却突然止住,她明白我知道这个结果,只是捂了嘴哭,她又何尝不知道,在我的心里已经刺了一把刀了。

“我明日一早便离开,要去很远,得需要些日子,姐姐需得再找个拂琴的人,他送我那琴替我还了他罢,就说,锦绣,此生负了他,下辈子,再还……”

以前听戏,只是听着戏词唱的那般情深深,意切切,只觉不过是戏词,世间怎么会有比落在身上的伤还痛的事,如今,我却是明了的了,那些唱词如今却让我深切地感觉,原来,那样的伤是有的,落在心里,无药可救。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就连我平日里拂的琴曲,不也说的刻骨,平日不觉,现下却更觉伤怀: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推开窗,望着天际,和弥漫了阴云的天幕下的镇子,夜灯初上,路上还有人来人往,而院子也上了灯,正如卫江说,如今的我,真如一人活在这世上,孤苦无依。

二十八

第二日,午饭后,玫儿来告诉我,卫江拿了银子在凤澜姐姐的房里,一脸的喜气。

我在楼上打扮停当,让玫儿捧了他送的琴直接进了凤澜姐姐的房间,推门的那瞬间,我换作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一日一夜不见,他怎的一脸的疲倦,腮边一圈胡渣,双眼布满着血丝,看见我却是一脸的欣喜。

 “锦绣,我今日凑够了替你赎身的银子,我不想拖太久,只想快快与你成亲。”

我实在不忍看他那双充满了希望的光采的双眼,不忍等下听我说完后会绝望的双眼,我怕我会忍不住在他面前因为无法掩饰而溃不成军的一败涂地,只好望向桌上用一块红布包裹着依然有着温热的不知从多少个地方拼凑而来的散碎的银子,每一块银子上都有着他满满的对未来的期盼。

“我。”我一开口突然觉得用这种无力的语气,太不合时宜,咬一咬嘴唇,换了另一种冷漠地语气说道,“我不想跟你成亲,不想成为你的娘子!”永远学不来其他姐妹说谎时的面不改色如同发自内心的语调,也许,我应该在之前好好的琢磨一下语调和用词。

“你,说什么?锦绣,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我,一日一夜,走了七十里路,凑这些银子,我告诉他们,我要成亲,要娶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每个人,都……锦绣,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啊,对了,其实,那天早上,我去借马车,是买了这个的,想给你,又觉得太唐突,其实,不是很值钱……”他说的话带着恳求,带着沉重的生怕因为说错话就会失去生命般的真诚,甚至,我听出他说的小心而哽咽着。

一日一夜,竟然去了七十里路,为了赎我,为了凑那贵如生命的两千两银子,用一块鲜红的布裹在怀里,如同裹进他整个生命之中般万分小心满怀欣喜地呵护着,却在此时,全力地想要抓住也许根本不会属于自己的那份希望,我听出了他的恐惧,他四处行走不怕刀枪强敌,如今却因为怕失去而低声下气,或者正如他所说,他从来没有看重过自己,却忽然有了他无法失去的东西,却不敢用力的无奈和绝望。

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是用黄色的锻盒装着的,他在我面前慢慢地打开,一面用想让我也惊喜的口气说:“你看,还,喜欢吗?最好的银匠打造的,是不太配你,可是,已经是,最好的……”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了我更加冷漠的眼神。

我伸出手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颤抖,将那只细致的,用了上好的银料打制的带着柔美光泽的镯子举在眼前,我盯着那只包含了他所有的,也是最后的希望的饰物,说出了他意料之内却不愿听到的话:“这东西,我都是用来送给丫环们的。”我将镯子丢回盒子里,转过身强忍着即将溢出的泪说,“卫大人,看来,我得要跟你说实话了。”

“实,话?”

“对,实话!我和院里的姐妹在之前是打了赌的,她们赌你不可能来赎我,赎金一百两,我赢了。瞧,这是刚到手的一百两,要我叫她们进来做证吗?”

我用力地拍拍手,雪莲,碧荷甩着丝帕挑帘进来,一面嘻笑着又带着抱怨对他说:“卫大人哪,你可让我们损失了一百两哪,我们锦绣妹妹平时里对那些大老粗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我们就打赌,你这外县的捕快是不是个例外,锦绣妹妹知道了,还不服气呢,也跟我们打赌,说三月之内,让你上门提亲,哎呀,还是她厉害,你果然来了。”

“哎呀,还有这么多银子!早知如此,这赌注该由我们来下才是,锦绣妹妹,不如你就嫁了他吧,好端端的戏弄捕快大人,总不太好。”

她们一人一言,像刀一般刺在卫江的心上,我只是从桌上铜镜里看到他被一下一下,刺到流血不止,却还倔强地不肯认输地对我说:“锦绣,我知道,你只是跟她们串通一气来说笑的,对不对?”

我猛地转身看向他,他眼里的伤痛已经无法掩饰了,如同我一样,我慢慢地坐下来,伸手捏起一小块碎银子来把玩着,却不去看他。

“卫大人,我平时跟她们的关系,可不是那么亲热,只是不服气,凭什么在她们眼里,我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凭什么,我就不能吸引一个男子来替我赎身?我不只是会拂琴,这可是青楼,不是艺馆,两位姐姐,这银子输得可是心服?看看,卫大人可是拿着真金白银来的,只不过,这个赌注有点小,早知道,该赌大些!”雪莲和碧荷也急急地说了几句:“好好好,算你有本事,行了吧?不要太得意!赶明儿,我们也找个更大的官来,哼!”平时里最是她们会说谎,会作戏,现在却只是偷偷地红了眼眶,嘴上说着愤愤的话,转身急急地去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也没告诉你,本来觉得,不必跟你说,现在看你全然是对我动了真心,也不想再瞒你。一个月前,外省的财主赵员外来这看上了我,要来娶了我,已经给了银子要赎我了,明日便带我走了,你若不信,问凤澜姐姐便是,你若不信我,却还不信她么?那员外可是给了五千两。是么凤澜姐姐?”我看向凤澜姐姐,她正扭过脸去看墙上的梅花图,听我问她,垂了垂头,这才转过身来,只是点点头说道:“没错,是这样,明日,锦绣就要走了,我,还有些舍不得。”她只是挑了些实话说,怕一个不当心,被当捕头的卫江看出破绽。

这一回,卫江整个身心里粉饰的那种希望被一波一波的切碎,暴露出他变得脆弱无力的内心,就像瓷器表面上一丝丝延伸出来的裂痕,他垂下头,突然凄然地笑了一笑,眼中那分明失去了力量的光芒像突然熄灭的火焰一般死灰一片,他便带着那种绝望的笑容慢慢回过身往外走,看也不看桌上那包银子,似乎一时间,他疲累的,连抬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在背后又喊住他:“卫大人留步,这琴,也请带回去吧。明日以后,我不会再拂琴了。”

二十九

他不看我,只是苍茫地转身从玫儿手里接过琴,那时,我突然觉得他似乎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再无生机,连玫儿也忍不住,掩面转身出去了。

“把你的银子,连同这锭都拿走吧。”我突然伸出手,展着手心里那锭被做为赌注的银子,像一把盐粉撒在了他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上,而这伤口,几乎要了他的命的伤,曾经,是我不分昼夜守回来的,现在,我又亲手将它层层剥离,直到鲜血淋漓。

他用复杂的,一种无法述说的复杂眼神看着我,动了动嘴唇,却只说了两个字:“锦绣!”

说完,他只是紧紧抱着琴一步步艰难地走出房门,待他的背影一消失,我便再也坚持不住,软倒在地,凤澜姐姐赶忙来扶我,我伏在地上,捂着嘴,哭得无法言语,那种从未停止的痛又一次次地加重着鞭打着我,我只想就此死去。

卫江送来的银子凤澜姐姐派人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真的要走?”隔日的入夜时分,凤澜姐姐进屋来,却看见我在收拾行囊,轻轻地问道。

“嗯,不等天亮了,还是快快走了的好,有些事,须得尽快解决的。”我叹口气,只是反复地折着手里的一方丝帕。

凤澜姐姐又湿了眼眶。

“锦绣,这些银子你拿去,路上有何不妥就回来,姐姐等你。”我转身见她拿了一包银子给我,目光楚楚的眼泪终还是落了下来。

“院里处处要银子用,给我这许多我哪用得了?”她却执拗地不肯收回,似乎我若是收下,她才能安下心一般执拗地将银子往我手里塞。

“好,我收了,姐姐,莫再哭了,我答应你,一定回来就是。”我靠在她的肩上道。

 “我可怜的锦绣,若有可能,姐姐多愿替你,好让你能去放手地去过自己的日子,不再这么,这么……”她抚着我的发,哽地的说不出话来。

“姐姐,锦绣此生也是对你不起,整日让你担忧难过,只是,这是锦绣的命,却是能与姐姐结缘已是上苍垂爱了,锦绣不敢再奢望。”我望向她,脸上带着笑,心下却是汹涌地痛着。

“答应姐姐,定要好好的回来。”她握着我的腕子,紧紧地,似乎怕我就此别过再不复返。

“我会的!”我扑在她的怀里。

新月当空时,我换了衣裳拿着包袱正要走,突然守门的小侍来传话说外面有个衙役想找锦绣姑娘。

凤澜姐姐急忙让他请人去花厅说话。

我只在厅外躲着,却不知那衙役要来说什么坏消息,双手紧紧交握着直到捏痛了手指。

想是他一路赶得急,过日子花厅时还在急喘不止,他一见凤澜姐姐立即说道:“请让锦绣姑娘随我救我家大人一救去。”

只听他急急地说要我去救卫江心下先是慌了,手里的包袱也险些拿不住。

“卫大人如何了?”凤澜姐姐这才知道他是卫江的同僚赶忙问。

“他……他自昨日回来后就去饮酒,一直饮到现在,饮了十几坛酒了,初时我们兄弟不知他这是为何,后来听他的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话,才知,锦绣姑娘不愿做他的娘子才如此这般。我们兄弟众人都知卫大人对你家锦绣姑娘一片深情,他四处奔走去找银子,说要赎了姑娘回去成亲的,我们从未见他如此欣喜过,最是辛苦却也最是开怀,一直跟我说将来与锦绣姑娘要如何快活生活,可是,昨日回来,面如死灰一般,只是饮酒不止,不知出了何事,只知道他再喝下去,必会伤身,因此,我们兄弟商量还是请锦绣姑娘去一趟,就算,就算只当他是陌路,也请行行好吧,毕竟当初,也是守着他几日将他救了一命的人。”

十几坛酒?这是要喝死为止吗?我深深地叹息着,不容多虑,此次是必要去一趟的。

我回房去时,凤澜姐姐也推了门进来。

“我听到了,这就去救他。”我开口止了她要说的话,她听这此言犹豫着琢磨着我的言语,慢慢地有些笑意问道:“你这是想明白了,要去应允了他?如此甚好!”

我转头看向她,摇摇头道:“去教他,死心。”说完,凤澜姐姐的表情便僵住了,那堪堪淡去的愁云又一次聚拢来。

我从衣柜里拿出只在大节庆日才穿的绣了红牡丹的衣袍,又在镜前细细地化了艳妆,头上戴了红的珠花步摇,耳上垂了镶了玉珠的金坠子,腕上套着翡翠的镯子,这才披了腥红的斗篷,再回头,却见凤澜姐姐坐在桌旁掩面哭泣,抬头看我时,已是知道,这结局再无周转的余地:“此一去,你与卫大人,便真是陌路了。”

我不回她,咬着牙拿了包袱急急地下了楼,玫儿见了只是捂了嘴,我想说话,又怕忍不住落泪毁了刚刚扮好的妆容,急走几步,她在背后说话:“姐姐,多保重!”我背对着她,只是点点头,再也无法说出半个字。

三十

衙役早已雇了马车等在门外,见我这一身珠光宝气有些吃惊,但想着去救人,也不多问,带我一路奔去。

下了马车,他指着路旁的一家还开着门的酒馆,我看过去,卫江背对着门坐在长桌上,身前身后尽是歪倒的酒坛子,桌上还满满地摆着,人半伏在桌上,还是一杯一杯地狂饮,那浓重的酒气已然漫到门外来了。

我站在门外望着他的背景皱了皱眉险些又跌出泪来,整理乱了的心神,咬了咬下唇,这才一步迈了进去。

在长桌旁的角落里坐着几个衙役,想是他的几个兄弟,他们见我,表情古怪的紧,放在桌上的手个个握着拳头。

我走到他身旁,从他手中拿过酒坛来往空碗中倒了一碗,他抬头见是我,目光滞着,似乎已然看不清来者何人。

“卫大人,果然好酒量啊。我就说,当日就该多下赌注的,我教堂堂捕快因我借酒消愁,真是大大的赢家!”我嘲讽地说着不去看他。

他吃力地扶着桌沿站了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深色的眸子里只有痛彻心扉,我忙别过脸不看他。

“你,是,锦绣?你终于,来了。”说着抬起手来想要握我的手,我将他冰冷的指尖一把挥开,其实并未用力气,他本就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又倒回桌旁,我差点要去伸手扶他,却忍住了,身后那几名衙役想要上来,也被其他人扯住了,却一个个咬牙切齿地愤愤地看着我。

他再一次用力扶着桌面站起来,却碰翻了身后的长凳。

“我是来了,是来看看我如何让一个男子为我痴狂的,你若想要这么喝酒至死那是你的事,我只是来告诉你,别说是为了我,否则,你那班兄弟或者你的上司大人要捉拿我问罪,我可承担不起。”我低头抚着腕上的镯子,烛火恍惚着的光芒反射着绿色的晕光照得人刺眼。

他果然也看到了这镯子,我将镯子支在他的眼前又道:“看到了吧?这就是那个员外送我的见面礼,只这一只镯子就值两百两,还有我这身衣裳,还有其他金银首饰,你可给得起?你若是给得起,我便嫁与你!”我用能想到的最最刺耳的话来说与他听,却反倒让自己心里碎裂得不成样子。

“我,我,给不起,给,不起。”他低下头,话也说的不完整,扶着桌沿的手却紧紧地握着拳。

“明明知道给不起,一个穷捕快,竟然还想娶我?不觉得自己是痴人说梦吗?我前几日因为跟姐妹下注才故意跟你亲近着玩玩,况且已然将实情告知,你还是这般自讨无趣,装出这一副可怜样儿来,是想让我同情你吗?别忘了,卫大人,我是青楼女子,最是青楼女子薄情无义!没听过?那今日,就让锦绣教你这一回!”我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我在凤云阁如若只是拂琴,赚的那几两银子,不早就饿死了?凤澜姐姐也早将我赶出门外,我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把戏不练就的如火纯青,怎么讨生活?只如你这样的傻子才会付了真情吧?哈哈哈!”原来,我也会众姐妹那套把戏,她们是为了赚钱,我,却是为了伤他。

“卫大人。”我转身凑到他面前几分,盯着他的眼睛,抬手去抚他的面颊,轻声,却又让整个酒馆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柔柔地说:“你若心有不甘,不如,就让锦绣再服侍你一晚,不收银子了,如何?”只这最后一句,是最锋利的长刀,毫无阻拦地刺入了他的心头。

一阵桌椅碰撞之声后,谁自后扯了我的衣领,一记响亮的耳光结实地落在面颊上,我向后扑出,又重重地撞在了另一面长桌上,后背立即痛起来。

“锦绣!谁许你动手伤她?!”卫江高声喝斥着,却扑来扶我,我别着脸,一把将他推开,慢慢地吃力地站起,一缕咸涩的鲜血自嘴角涌出,落在那绣了大红牡丹的前襟上。

众人前来将卫江扶起,他脚步摇晃着想要往我身前来,我只是后退一步,用最狠毒的目光瞪视着他:“卫大人,你原来是教你的兄弟等在此地对付我?也好,算我欠了你的,却是毁了我这好衣衫,员外爷的花轿还等在凤云阁门外,我这样,怎么去见他?不过是一场戏,明明是你们入戏太快,却来怪我一个青楼女子寡义!若不是看在你是大人,我便非要去堂上告你一状不可!”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身后,有谁大声喝斥了一句:“当真是天下最最放荡的贱人!”我回过头,却只是为了再看一眼卫江,他被众人扶着,眼里那更为深重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仇怨,却又是什么?带着让人心痛的哀伤,竟如初次见他时那般,却比那时更加的明显。

我迈步走出酒馆,又有人大喝:“拿走你的东西,别来污了这里的清白!”包袱随之被丢出门外,落在身前丈许。

我将包袱拿了,转过身向着漫漫黑夜急走,不知走了多久,似乎还能听到他沙哑的力竭的声音:“锦绣,锦绣……”

再转身,身后已是茫茫的树林,再不见房舍时,我这才无力地扑在草中失声痛哭起来。

自此后,我便一路北上,到了京城时,已见城中白茫茫一片,皑皑白雪铺天盖地,却掩盖不了那一城的繁华,东京城内逗留数日后,又往西去,远到戈壁大漠,与京城的繁华又有了鲜明的对比,那般的荒凉,却似乎更想要长住下来,也许,这里,更适合我这样孤寂的人吧。

到了初春时节,这才再往南折返。

再回到江南,却又是春色到来,想想离开凤云阁已有数月之久,期间不断给凤澜姐姐送了书信,她虽知我一切安好,却还是牵挂不已,每每都会催促我回去。

这数月间,我虽在千里之外游走着,但内心却还是斩不断那份挂念,又执拗着不肯问凤澜姐姐,只在入夜时向那月儿祈求那人平安。


绝世轮回

妖怪

妖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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