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冷吗
——为什么这么想哭
我们两个，站在冰凉的海岸上，上空一片恬静的蓝天白云，却刮着呼啦啦的风，又是冬天。
小潼穿得很少，和我一起站在峭崖边，冻得把手伸进口袋里打抖，每隔一会儿就吸一吸堵塞的鼻子，满脸木然。我们都直勾勾地望着打在岩岸上的浪涛，它们像我小时候想象的怪兽，看起来很汹涌。
小潼一言不发，目光却很淡漠，令我不解的是，她在这种情况下说要送我——就跟在刮大风的冬天要送我去公交站一样平常。在我跟她说我要来这里做什么时，我的口气也不亚于她镇静——更一如既往地疲惫。
就像一切都是逃不出意料的。
“你确定在今天吗？……这么冷的天……”
“明天更冷。”我自私地打断了她——我害怕她是要阻止我，连我的最后一段光阴都要披负负担——我真的太累了。
风越刮越大，我朝峭崖边走去。
站在最边缘，我往下看——很高，下面海浪的声音很聒噪，看起来，也很深……
一阵不明源的触动，我忽然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潼。我和她的目光刚好对上——小潼显得紧张起来，却拼命不表露——我以为她会哭，但她竟没掉一滴眼泪，也没做出任何行动。
其实，我几乎从没见过小潼哭。
但我见过——她最汹涌的一次落泪。
小潼的年龄与我相当，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天早晨的书桌上，都会出现一杯冒着白汽的热牛奶——那是小潼给我的。在我以往的记忆里，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她就一天也不会忘记。
我在班里的人缘并不好，处人孤僻，性情沉郁，冷漠。
至于是什么让我变成现在的自己，我已经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了。但——这才是最可怕的，我不知道自己该放下什么。
围绕着我的——人来人往。矛盾、生活、迷茫，压力。我是个没有足够调节能力的人。
在这个嘈杂的人际大环境里，只有小潼会常常陪在我身边，她是个很让人喜欢的女孩，一直以来，都对我体贴，耐心，和我说话，送节日祝福，帮我补习。尽管我从没有主动靠近过她。
我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冬天的时候，她双手捧着热饮问我：
“阿岚，你冷吗？”
人群里只有这个女孩脱颖而出。
因此，我只和她说话。
遗憾的是，我很难给予小潼感情上的反馈，我不知这是出于我什么样的天性，是慵懒，还是不近人性。但如果是这样，不把精力放在谈情上的我，还为什么——这么疲惫。
——小潼是很爱笑的。
她笑起来很好看，和前面说的一样，我几乎从未见她掉眼泪，但我也不能就此确定，她是一个没有顾忌的人——就在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她哭得声音沙哑。
那天放学走得很晚，几个大男生从巷口处冒出来，向我和小潼拦路要钱。
小潼在我旁边，一脸惶恐愕然。
我说，我们没带钱。他们便伸手来抢我的书包——书包里没钱，但有我的日记和学习用品，我抓住书包，拼命不让他们拿走，却被揪住衣领往一旁摔去。
我的额角磕在墙壁上，出了血。一向温和的小潼突然啸叫起来，她令我诧异地朝那个男生扑去，争我的书包，扯他们的衣服，抢劫的男生被激怒了，朝她高高地举起拳头。
就在这一画面映入我眼帘的刹那，有一股滚烫的血热冲上头顶。
也是在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什么。因为我原以为我不会为任何人做接下来我做的事。
我像突然间失去了理智，下意识抓起身边地上的石块，朝那群恶棍扔了过去。
石块打在一个男生的头脸上，肿起浓色的淤青。他们如一群发疯的囚犯，朝我扑过来，我被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击倒在地，许久不能起身，小潼的声音失智而凄厉，她大声哭嚎着，边哭边用无力的拳头击打围攻我的人群。
整个过程都像一场噩梦，以至于后来我们是怎么脱身的，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只知道我们两个人，最后都遍体鳞伤地滚落在地上，小潼抱着我皱巴巴的书包，还在呜呜地哭。
当我们都站起来时，只用一种茫然的，类似于诧异的目光对望了许久，谁也没再说什么。片刻后，才有一个人迈开步子，恍恍惚惚地，继续朝家走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还哭得这么厉害。
第二天来上学时，我和小潼身上都是淤青和伤疤，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打架了。
批评、冷眼、各种舆论在三个月内不攻自破后。我的桌上，又开始摆起了热牛奶。
谁也没再提这件事，我到现在也记不太清了。
“阿岚，你还冷吗？”
冬天的小潼——她的脖颈严严实实埋在棉衣里，冻得通红的手握着热牛奶，对我说着话时，白朦朦的热气从她口里漫上很温柔的眼眸。
我有些发木，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但我知道，她的眼睛已经足够让人温暖了。
小潼笑起来，坐在我身后，紧贴着我。我碰到她手上在三个月前留下的疤痕，很粗糙，已经愈合了——小潼轻声说着什么，这时候的世界。就已经太安静了，只剩下她细腻的嗓音。
也正是这时，我开始害怕失去什么——或许是我身后的一大片温热。
而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是一种累。
围绕着我的，仍是人来人往。矛盾，生活，迷茫，压力。
在我此时的脑海都是她的笑，她正挥手的身影和她温柔的嗓音。她曾在一个忘带伞雨天湿淋淋地等我来公交站，曾被我因为不合胃口拒绝她精心制作的礼物，曾与我有约又被我放鸽子。但每次到最后，她都还一如既往地——对我笑着。
当这些幸福又愧疚的回忆在我脑海里充斥足够的暖意之后，又是一阵心悸。接着使我周身冰凉下去——因为我拥有的只有那么多，让我太像个行乞人了。我在狼狈地接受施舍。
怎么办呢，小潼……
为什么你做的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