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15
30号的上午，我在医院里给我妈削苹果，一边听我妈唠叨一边说着计划接我妈出院后我再去长沙玩两天。突然就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奶奶快不行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老太太又撒娇了吧，昨天还好好的，家族群里还发了奶奶聊天的视频。爸爸说稳妥起见，还是快点回去。
我一路风驰电掣，中间不顾好几个地方的限速抓拍，载着我爸赶到乡下。一进门就感觉气氛特别压抑，医生也到了，探了探脉搏摇头苦笑，大姑接着就嚎哭起来。这一切太快，快到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放松因一路超速而紧绷的神经。告别来得太快，快过最快的车，快过世上万物。
有本书里说，人这一辈子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她的心脏停止跳动，生理上宣告了死亡；第二次是她的葬礼，人们神情庄重的来和她道别，从此她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这是社交中的死亡，从此发生的一切再和她没有关系；第三次死亡是当最后一个记住她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从此再没有人知道她曾来到过这个世界。可是我记得啊，我永远记得啊，记得世纪之交的那些童年，还有跟在我后面笑呵呵的爷爷和奶奶啊。
时间是最无情的敌人，可以让人忘记从哪里来，忘记过去。8年前的春节，在爷爷的葬礼上，我第一次体会到岁月的无情，长辈们都在老去，年幼时再挺拔的高山也会衰老。彼时年少的我感觉到更多的，是身体内有新生的能量在咆哮，咆哮着我要去改变这个世界。8年后的离别，让我感到到一个时代真正离去时的无可奈何。我再也听不到奶奶跟我讲当年打日本的故事，听不到奶奶独家版的灵异鬼故事。我也找不到爷爷给我买的小乌龟，小汽车和旺旺雪饼。我长大了，可是我再也没有爷爷和奶奶了。我还有家乡，可是家乡里想见的那个人再也不在了。从此家乡从具象的人和事物变成了心里深藏的寄托，是那个再也回不去到不了的地方，也是那个再也没法打通的电话号码6801222。
记忆里最香的饭菜是奶奶煮的白菜煮饭。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得了甲肝，爸妈都不在家，奶奶来到镇上给我和姐姐做饭。每天早上奶奶陪我要镇卫生院打吊针，吊完两大瓶药水差不多是中午，然后开心的回家吃饭，新鲜的小白菜搭上剩饭加上一点肉末，是我最怀念的童年味道，这也是我泛白的童年里最鲜明的记忆。
周末逢农历二五八镇上赶集，奶奶一般都会在大姑的豆腐摊位上，我就在摊位周围玩耍，观察这个热闹的世界。印象里，握着奶奶的手，穿过整个老城的旧石板路，就可以来到大姑家。石板路清凉光滑的触感，一如有趣而温柔的童年。
自从小学开始有作文课，我的语文就再没有差过，因为我是听着奶奶的故事长大的孩子。那些鬼怪志异，比电视来得有吸引力，那些故事翻来覆去，百听不厌。故事里还有奶奶告诉我的朴素的人生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些故事为我打开了文学的大门，让我愿意做一个用文字倾述的人。
如果问小时候最兴奋的事情是什么，当然是周末回乡下，那里有山有水，有我的小伙伴，最重要的还有爷爷给的零花钱和奶奶那个大罐子里永远变着花样的零食。奶奶卧室里的大橱柜就是我的大宝藏和百宝箱，门前的坪就是我童年最大的游乐场。
小时候，对我来说，过年意味着又可以吃到奶奶炸的翻豆腐，麻花以及眉毛酥，炸鱼仔，麻辣豆干。许多年后，我依然可以记得人生里有记忆的第一个年，初一早上踏着绵软的春泥，一家人开开心心的从自己家出发去给爷爷奶奶拜年，走过大伯门前和受汉伯伯门前的坡，就能看到爷爷和奶奶站在自家门前看着我们到来。一家人围在那间向阳的屋子里，烤着地炉里略带硫磺气的火，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学龄前的记忆。
从高中开始，回家看爷爷奶奶的频率变得不那么高，爷爷奶奶的身体也不再如前。也就是在高三那一年的春节，爷爷永远离开了我们，再没法看到我考上一个重点大学。从那以后，回家看老人似乎就有了另一层的含义，如人们所说，在半年一次的频率里，从此再见的次数真的是开始倒数了，要珍惜每一次回家的机会。每一次回家，都要第一时间的去看奶奶，然后去爷爷的墓碑边走一走，扫一扫落叶，拂一拂浮尘。这就是我内心最沉静的时刻。我是不信神佛不信迷信的人，可是这一刻我希望故去的老人真的能感受我的思念。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奶奶开始分不清我和弟弟了，每次都问我在哪里读书，从我大学一直问到我研究生毕业开始上班。在老人家的记忆里，我就是一直在读书没毕业。去年弟弟结婚之后，老人的话题就变成了唯一的一个，问我怎么还不把女朋友带回来。很可惜，直到最后一天，奶奶也没能见到，这可能是老人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愿望了吧。每次走的时候，奶奶总会给上大包小包的吃的，即使拒绝奶奶还是会强塞上。天气好的时候奶奶还一定要送到大马路边，要看着我上车才肯回家。
……
我拼命回忆一切，但却感觉回忆在慢慢飘散，已经拼凑不起完整的故事，就像我记不起奶奶家门前到底种的是月季还是萱草，还是两个都有。在我二十余年的记忆里，一切都在变化。石灰墙变马赛克墙再变面砖墙，屋后的苦楝树变成柏树，对门的山上也由满山桃花变成了篮球场，奶奶的橘林里，橘子也不再如小时候那般涩口。我们经历的一切正在变成历史，我们也在逐渐变成历史。
爷爷奶奶这一辈子是不容易的，经历过衡阳抗战，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见证过共和国那些风风雨雨，也见到了苦尽甘来的那一天。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从三排到四排再到五排都挤不下，每年春节的大合影见证这个大家庭的成长。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尤要奋斗自强，才是真正的没有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