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暖 心 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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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苦的日子，
已成过去，
而未来，
已经到来。
————献给我魂牵梦萦的故乡。
莽莽苍苍的华北大平原，一望无际。她的平坦，她的壮阔，她的厚重，她的丰美与富饶，成就了她的独特与神秘，淳朴与荣耀。
大平原是美丽的，也有一年四季，不同的美景。大平原是温和的，也不乏春夏秋冬，风花雪月的柔情。
但大平原冬天的风，是暴虐的，既没有山的阻隔，又少有树的牵扯，它就像没人管的野孩子，又像失去了缰绳的野马，可以歇斯底里地任性地刮下去。
大平原的冷，也是彻底的，纯粹的，绝不仅仅冷到你的脊梁沟里，而是要冷到你的骨头缝里，冷到你的血髓之中，冷到你的五脏六腑，每一个细胞，仿佛都结了冰碴碴。
对于我，一个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大平原的孩子来说，冷的感觉是刻骨铭心的。
曾记得，寒冬腊月凛冽的北风里，穿着姐姐穿小了的花棉袄，敞脖子裂怀地疯跑，小风儿刮在身上像刀割，我却浑然不觉。两条粘稠的鼻涕虫，顺着上唇爬进嘴里，我也浑然不觉。偶尔觉察到，就呲溜一声把它吸进鼻子里，免得到处乱爬。
那时的孩子们，好像是真的不觉得冷。越冷的天越跑出去玩，因为家里根本待不住人，因为家里和外头一样的冷。而到外面跟小伙伴儿们一起，跑跑跳跳，玩玩闹闹，反而就暖和了。
家里是低矮的土坯房，木格门窗。冬天来临之前，娘会拿玉米面打成浆子，再把窗纸糊上去。快过年的时候，还会去集上买两幅剪纸，仔细地贴在窗纸上。记得有牛，有蝴蝶，有鱼，还有喜鹊之类，白色窗户纸配上红艳艳的窗花，好看极了。
但是好看归好看，就是一点，它不挡风寒。每每朔风肆虐的时候，她就暴露了她的脆弱。一个小土坷垃，一枝小木棍，她都无法抵挡。最后被冷风撕扯得破败不堪，风一刮就呼啦呼啦作响，像极了老太太嗓子里的痰音。当漫天的寒气袭来，就那么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根本无能为力。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这时节，娘每天晚上临睡前，会往灶塘里填一把柴火熰熰炕，掀开炕席，用手摸一摸炕头，有点温乎，就停了火。但是一把柴火能有多少热气，虽然炕头有点温，但炕腚还是凉的。
现在想想，熰炕的原理，有点类似于地暖或者壁炉，只是烧火太少了。那时候，柴草也是稀罕物。
我和姐姐，弟弟还有娘一家四口睡在一盘小小的土炕上。我和娘睡炕头这边，姐姐和弟弟睡在炕腚那边。我和姐姐一个被窝靠墙睡炕里面，娘和弟弟一个被窝睡在炕外边。
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想来，这种安排是有深意的。娘睡炕头但是朝外，是方便她上下炕，还有点灯。家里只有一盏小小的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就放在里屋和外屋之间的山墙上的一个长方形小洞里。这样，只要点上这一盏灯，里屋外屋都有光亮。可以想见当时物资的贫乏和人们的节俭。
弟弟还小，晚上会起来小便。这时他就喊娘，俺尿泡。娘就披衣起身，点灯，照顾弟弟撒尿。炕下不远处就放着一个陶制的大盆，小男孩迷迷糊糊地把尿洒在盆里，水冲击的声音，陶盆响的声音，汇成一种独特的交响。然后娘给弟弟掖好被子，吹灯睡觉。
吹灯前，娘会问我和姐姐，你俩尿吗？我们白天上学，跟同学又跑又跳，又打又闹的，累了，早都睡成了死猪一般，一动不动，哼哼两声，接着睡去。
早晨，娘先起来做熟了饭，然后就着灶火的余火，把我们姐弟的棉衣棉裤烤一烤，嘴里喊着快快快，趁热穿上。我们姐弟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地穿衣蹬裤，生怕慢了。因为你如果慢了，没有趁着这股热乎劲穿上，那冰凉的棉裤会冷得你猛一激灵，保管你印象深刻。
娘守着灯，护着我们仨，就像老母鸡护着三只幼雏儿。弟弟最小，跟娘一个被窝，娘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我小时营养不良，体弱易病，所以睡炕头，娘一伸手就能摸到我的头和脸。姐姐大一点，身体好，独立性也强了，所以睡在炕腚，离娘最远的位置。
冰天雪地里，小小的一盘土炕，是我们全家的温床。有那小小的煤油灯，我们就不怕黑；有娘在，我们就不怕冷。
尽管娘采取了各种措施，想尽了各种办法，但是一到冬天，我和弟弟还是会冻手冻脚冻耳朵。那时的冬天是真的真的冷啊，娘总是一遍又一遍嘱咐我们，待在家里，不要出去。
但是小孩子就是不爱听大人的话，偏要去冰天雪地里打雪仗，滑雪，玩冰溜子。
有一年冬天，快春节了，村里大人们砸开藕塘厚厚的冰盖采藕。小孩子们可高兴了，他们可以拿一根竹竿，寻一块大大的浮冰撑船玩儿。
藕塘里气氛热火朝天，人声嘈杂。我一不留神，踩在一小块浮冰上，一下子沉了下去。我一时惊慌失措，在冰水里瞎扑腾。幸好邻居一个大我三岁的哥哥撑着冰船过来，一把把我拉了起来。然后五六个小伙伴儿把我护送回家。
娘把我身上的水擦干净，塞进被窝。所幸竟然没有感冒。只可惜那晚村里有电影，我是无福消受了。
现在，那种深入骨髓的冷的感觉，似乎离我越来越遥远了。人在城市，家里有空调，有暖气，冬暖夏凉。出门有车，办公室条件比家里还好。有时我伫立窗前，看窗外花叶凋零大雪纷飞的冬日景象，却一点都没有了曾经如此清晰如此刻骨铭心的冬天的感觉。生活变得，好像越来越不真实了。
有人说人类对冷是没有记忆的，我不知道真假。但我相信，与冷相关的故事和那些艰苦岁月里努力生活的可爱可敬的人，我们会永远记得，永远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