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贤(8)
(八)“狂吠的狗不咬人”
回来的路上,姑父给张主任发了一个信息,即关于县局可以吊销教师资格证的官方文件。关于是不是官方的,姑父也不知道,再说他对一些法规也不大了解。所谓的文件也是百度里随意下载粘贴的。
张主任回复:“我们一定会从重、严肃、按章处理!”
姑父终于给卢校长打电话了,电话那头有唢啦和锣钵声——,他正在参加一个追悼会。伴随着锣钹的激动,他说:“……兄弟,您终于打电话了,我们给您们打了好多电话,都关机了……我们昨天晚上到了县上找你们……兄弟,您们现在在哪里?我们去了医院也没碰上您们。”
姑父无比诚恳地告诉他两个事情:“……我们故意关的机,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去了局里……我也向领导赞赏了您处事公平不包庇。”
卢校长当然对于他关于“赞赏”的说法并不感兴趣。因为——事情闹大了,哪怕他确实在张主任面前赞赏了他。
“我要打他,必须打回来!钱嘛,我有的是!打残了我给他付医药费!”
“他凭什么打人?我越想越来气!”
“ ……”
以上对话还有很多句,与其说是对话,还不如说是愤怒、狂躁与火焰。姑父的脑袋嗡嗡,但还是能镇定,毕竟不是他的儿子。
以上对话是谁?惠贤的爸爸和姑妈。
他们要去学校,要去理论。找谁理论?当然是找李老师。婆婆、姐姐、惠贤,他们三人都一言不发,尤其是惠贤,——他又将羽绒服拉紧,帽子拉紧,倒像具木乃伊。
事情是这样的:姑妈一行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刚从上海回来的惠贤爸爸。他知道了实情,激动无比,愤怒到了极限。和他妹妹沆瀣一气,准备去收拾李老师。姑父感觉车里起了火,要燃烧起来。他无法,也无力安抚情绪失控的人——而且还是两个。
“我是外人,”姑父想,“人家的亲儿子,亲侄儿……可是一锅好汤,可惜了。”
姑父之所以不愿去学校,就是要等次日教育局来解决:1、看教育局怎么独立处理;2、怕惠贤爸爸和解,他和解了,教育局当然要放自己一马。
姑父确实这样认为的,因为他们太激愤了。后果有两个:1、大吵大闹,甚至逼着自己打老师;2、和解,谅解,直接后果是——李老师还能危害学生。
当时,当着他们的面,姑父对他女儿说:“你爸爸最好搞定。”姐姐颔首不语。
最后,等他们不狂躁的时候,姑父无奈地说,“如果你们现在要去学校,那么只答应我一点:不准打人,不然自己去。”
他完全忘了一点,即他们不去学校,校方一定会找上门。只是找上门和被找上门的效果完全不一样,气场不一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应该继续“失踪”,只要坚持12个小时。
傍晚时分,教学楼下的操场聚了不少老师,这些老师围着惠贤爸爸议论纷纷。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爸爸、姑妈一下子就没有了心情——,这些老师里居然有他的同班同学、姑妈的同班同学,还有好些认识的人。他们是什么人?老师,个个能说会道,知书达理。他们秀同学情,说恭维话。尤其赞美爸爸在外十七年的成绩:老家的房子建的大气,还在广东购置了房产,等等。一下子把爸爸的思绪带到入了荣誉。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姑父,把姑父冷在一边。好像他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姑父像个局外人一样的冷清。
他们又非常自然地扯到了教育的问题,几个老师还忘我地讲述了体罚学生的乐趣,并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些忘情来。当然了,他们的乐趣也充满了温情。
直到有一个老师说了一个故事:“……那个老师被撤了职,羞愤之下跳楼死了……”
这是一个那段时间很热的事件——,一位老师玷污了女生。
“咎由自取,活该!”姑父忍不住寂寞,他狠狠地说,“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言下之意是,“你以为是别人逼死他的?是自己害死自己。”
另一位老师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姑息养奸!”
老师们见这个姑父毫无怜悯之心,像个冷血动物,都不理他了。
尽管如此,爸爸和姑妈似乎受到了影响,这样的故事在他们内心有没有感觉?肯定有。
还有一个小插曲,李老师来找到了惠贤爸爸,估计是来解释的。还没有说什么,姑妈拔开人群扇他耳光。可是被其它老师给拉了一下,耳光只是一个擦边球。拉姑妈的老师正好是她的同学。
——这些姑父都看在了眼里,说了那句话后就默然不语了。直到又在校长办公室,家属们才平静下来,其实早就开始平静了。
“校长,”姑妈说,“你居然没有停他的课,我太失望。”
姑妈利用空闲时间到李老师的班去问询了几位学生,得知李老师当日仍然在上课。
校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懵圈了,支支吾吾打太极。
“卢校长,”愤怒的姑妈说,“你别说你没有这个权力!你还说你做事公平,我看你根本没有意识事情的严重性!”
到底该不该停课停职?对于学校一定是个困难的决定。“毕竟还有那么多的学生,”校方是不是要这样考虑?
卢校长根本回答不了姑妈的问题,干瘪瘪地胡乱凑合两句,把视线和“客气”转向了惠贤爸爸。惠贤爸爸独自发脾气有一手,可是面对这个场面先前还是有点发怵、无措。尤其是面对这么一大波高素质的人,他们又是多么地客气。再说了,儿子看起来似乎全身全影的。他终于挤出这样一段话来:“李老师……”,姑妈打断了他的话:“他叫李长奎,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神经病,他不配做老师,人渣!”
校长办公室迅速寂静无声。
“……你这个……李长奎啊,”这位爸爸以颤抖地、并不仇恨的神情说,“你把我娃儿打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这么狠!”
“别问他这些,”姑妈看着李老师,指了指惠贤爸爸说,“李长奎,看好了,这个是被你施了暴的孩子父亲,你把前因后果,经过再讲述一遍。”与此同时,惠贤姐姐,她立刻会意,掏出了手机,不声不响的录音,并把手机屏幕向下平稳地放在沙发的宽边扶手上。
办公室的人比昨晚更多了,除了那些老师,还有村长,队长,以及有些头面的人。校长不间断的、一如既往的发“中华”。
“事情是这样的……”李老师再一次交待事情。
其中被姑妈打断几次,还是因为避重就轻,甚至给自己脸上贴金,她要他说重点。事实上,姑妈今天比昨天冷静多了。
“你为了自己的绩效、个人名誉、奖金、升职,就发狂的折磨娃娃们?”姑妈责问,这话不是没有依据。
校长也不满意李老师,他说道:“别说那些没用的!”卢校长看起来有些生气,察颜观色地示意他“交代问题”。他觉得自己说的很公道,和姑妈他们对了一下眼神,但没有多少共鸣。
姑父非常不想折磨这个老师——撤他职又侮辱他,不符合人道待遇。可是他觉得孩子父亲有必要知情。
李老师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一心扑在教育工作上,几乎没有完整的休息日,而每个月也就四千多的工资;他爱人是本地人,有着本地人朴素的、简单的基因,也恪守着本地人的“箴言”。是的,他越来越烦躁,越来越压抑;他的一些同学,尤其是只读到初中的同学,他们外出打工,做生意……挣了不少钱,每次回家过年挥霍人民币、说着财大气粗的话都令他沮丧万分。哪怕他装着若无其事的自信、体验自己的人生价值,可是这种苦恼谁又能真正懂得呢?——,每一个小小的刺激都会使那些苦恼悄无声息地爬出来,扰乱人心……“打在谁身上谁疼”;他甚至一度想过放弃这个职业,凭借自己的学历与知识去闯闯天地。可是,这毕竟是旱涝保收的职业,是人们尊敬的职业,是实惠、尊荣还是外衣……?“我到底能做什么?我到底能去哪里?”十多年来,他纠结着、犹疑着,仿佛一个被职业绑架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咀嚼着手中那块鸡肋……“天呐,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他痛苦地想着,“我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他越来越烦躁,甚至是暴躁,他也越来越习惯了自己……
李老师还是在姑妈的提示、演示下,说了自己的行为,比首日更有诚意。说到最后他居然哭了,哭得很伤心,声泪俱下,痛苦到了极点。他说做老师不容易,也诅咒发誓地说不是为了钱和名——,也许是真的——姑妈无意中“炫耀”了自己的高收入。
姑父都动容了,他动情地说,希望你离开教师岗位后也能振作起来——对的,他仍然认为他不适合当老师。姑妈被感动了,也自知语失,女人更有怜悯之心。
最厚道的是惠贤爸爸,他说,“只要我娃儿没有问题,只等检验报告下来了……”他还想说,姑父立刻打断了他,“我哥的意思你们很明白,如果孩子健康没问题,我们不会纠缠学校和李老师。”他怕惠贤爸爸对李老师谅解:健康与撤职是两码事情。
其他人——,校长、主任、村长、队长、老师,借坡下驴,纷纷说了一些话。埋怨李老师下手忒狠,原话是,“你这个老师下手也太重了嘛……”这看起来是埋怨,实际上是说情。
惠贤爸爸顿时就沉默不语,姑妈更加若有所思,跟在车里的情形判若两人。姐姐倒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因为她亲临过李老师的诸多行为,只是她不善于表达而已,尤其在爸爸面前。
婆婆还是来了,校长亲自迎接,并安排座位。婆婆也哩哩罗罗讲述了自己被李老师怠慢无礼一节。有些是重点,有些不是。
婆婆说完了,甚是埋怨也是实情;李老师开始回应婆婆的一些冷遇,他把履行带婆婆和学生去临镇医院(规模一点的)检查的义务当成了负责任的好心好意;他说他当时没有傲慢婆婆的行为与意思,是婆婆的“兴师问罪”让他觉得不太适应,“没尊严”;婆婆对他的辩解很不满意,也很生气。基本上争辩了起来。婆婆说,直到现在,你李老师也没有去看望过娃儿,也没有说过“对不起啊”,“我确实打重了一点啊”,就是前天晚上送我们去医院时,你也没有关心过这个孩子;李老师说,我怎么没有关心,我不是也送你们去医院检查了吗?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事……他们你来我往,说的姑妈都有点烦躁不安了。爸爸眼睛并无太多仇恨,奇怪。
姑父认为李老师没多少忏悔之意。要知道,人的心是很难琢磨的。在姑父看来,如果李老师确实能深刻反省,诚恳、痛改前非的道歉,或许他不会说以下那番话。起因是,婆婆在说话时节,姑父抬眼看了看校长办公室的一副斗大的书法作品,凑巧了——不知道校长办公室怎么会有这幅字。
他又被激怒了,看来姑父也是一个情绪化的人。
“真是没有意思!”他尖刻的声音再次打断李老师,也打断了哩哩罗罗的丈母娘。他又请李老师站起来,这次不是羞辱他,而是请他看看他背后面一幅字,叫他念给大家听。其实是念给婆婆听,因为其它的人都识字。
当时姑父坐的位置是前日胡警官坐过的位置,惠贤爸爸坐在他旁边,其它人的位置没啥变化,
“关爱学生,尊敬长辈,”李老师念完后,姑父说:“李长奎,今天你都还在上课,你居然没被停课,我很惊讶(他没看校长),你发疯殴打学生,你从来没有关爱学生这个意识,哪有恻隐之心;你对老人傲慢无礼毫无尊老之意。直到现在,你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你的言谈举止是多么令人失望。你可能教育学生的时候会说,‘厚脸皮!’可是,我却能这样对你说,‘你脸皮真厚,无知、冷血、无情。’我侮辱了你?不对,是你一直在侮辱我们!我好奇你怎么能当上老师?是的,你可能认为我们折磨了你两天,还不如打你一顿,早点结束这难熬的‘牢狱’。可是相比孩子,那是一生。你用脚狠狠地踢踏膝盖,你不怕他成残废?你扇他十多个响亮的耳光,你不怕他耳朵被打聋了?你抽他十数皮带,你不怕他被打废?怎么,你是电影里的狱警?你是行刑的暴-君?还是黑-社会动用私刑?孩子只有12岁,只是说了一句‘我没有讲话’就遭受你的毒打,你要屈打成招?你到底有什么动机?还是真的有精神病?我是很震惊,是骇人听闻。
“各位,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想,”姑父面向所有人,“——想对我劝说什么,就在昨天晚上,你们都给我们打来了很多电话,我很难说我们会感谢;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也明白是谁的意思……校长——,”姑父直视他,说道:“我也理解你,我希望你也为全校的孩子们想一想,他们需要这次普法教育,他们也有权利,你不要左右为难,对于众多孩子的一生,你顷刻间的意念可以决定这些孩子的未来……你应该知道,未成年人比成年人有更多的权利。”校长迷茫地看着姑父,怅然若失,欲言又止,只有几秒钟。姑父又对办公室的所有人说,“我想请问你们一句:‘你们愿意将自己家的孩子交给这位老师?交给这样的老师?’——我不信!”办公室里的人各自思索自己的问题,他停了几秒钟,站了起来,整理了衣领,说道:“我也不管孩子的爸爸、婆婆、姑妈还有姐姐,他们是否谅解,我的态度是——‘不谅解’,告辞了,各位。”
他不理所有人,正朝门口走去。
连笔者都觉得这个姑父没意思——一个简单的事情——大费周章,做一些重复的事,说重复的话,让人讨厌。因此决定,下一节就果断结束本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