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光 尾声·下篇(1)
白色天花板,微弱光亮,爸爸,妈妈,还有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
伸手揉眼,泪水的冰凉传至全身,牵扯出左手腕的痛感,一道丑陋的刀痕暴露在外,未完全愈合的伤肉狰狞出鲜活的丑陋。
“宝贝,你……醒了,你醒过来了吗?”
“医生,医生,我女儿……我女儿她醒过来了!”
又是那么熟悉的哭泣声,轻轻飘飘回荡耳边,却足以击痛耳膜。原来,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一直在为我哭泣,那时的他们哭得那么小声,那么克制,那么无助,如今的他们,终于压抑不住,彻底放声哭出来了,那样的声音真叫我心痛。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发出微弱而干涩的声音,我看见爸爸妈妈拼命对我摇头,他们的泪眼终于有了些许生气。
“傻孩子,醒来了就好,醒来了就好!”
多么温情的话啊,“醒来了就好!”,多么隐忍退让的疼爱之语啊,同样叫我心痛不已。
……
二月六日,昏迷了六天的我终于冲破混沌,带着所有的记忆苏醒过来。我发现我一直存活的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沉睡发生丝毫变化,一天依旧是二十四小时,太阳依旧是东升西落,城市依旧车往车来喧嚣不减,人们依旧劳苦奔波不敢怠慢,医院里的病人依旧这样拥挤,贯穿医院的福尔马林的味道依旧强烈、很是刺鼻。那一刻,我恍然领悟,渺小的我之于这个庞大世界而言其实是一文不值的,我生,世界不会围着我运转,听任我安排;我死,世界不会为我停留,更不会因我伤悲。而这个世界于我,却还是一个无法捉摸的硕大世界,它色彩绚丽,它瞬息万变,我所处的地方,所经历的事情不过是它囊括的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正如尘埃之于海洋,掉落下去也溅不起什么波纹。只有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会时时刻刻牵挂着我,会为我的一举一动变了心绪,我一笑,他们心间的花朵也跟着艳丽绽放,我一哭,他们便灰了颜色,愁了心。短短六天的苦难煎熬,爸爸妈妈的头顶竟生出了不少白发,爸爸妈妈的面容竟增了几道深深皱纹。这突如其来的苍老,都是因我而生,而如此自私、怯懦的我到底有什么资格再去肆意践踏他们的青春呢?
我从来都没有资格,我不能那样伤害爱我的人。如若,那天我真的死了,我的爸爸妈妈该怎么办呢?他们将永远活在我逝去的阴影下,生不如死啊!还好上苍给予了我挽回的机会,没有夺去我的生命,没有消损我的健康,让我活了下来,彻彻底底重生。我对自己说。
没过多少天,我终于走出医院,在爸爸妈妈的陪伴下回到我们圣井的家。我除了左手不敢太用力外,基本恢复了昔日精神,什么也都能自理。可是妈妈却仍不放心我一个人在房间,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守在我身旁。临近睡觉的时候,我让妈妈回房间睡去,不用再照看我了。纯粹的关心之语却于无意间激起妈妈的伤痛,她又在我面前哭了,但很快被爸爸制止了。我知道她还不太放心我,担心我又会在她视线之外做出傻事。我说我明白过来了,再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我说我保证。爸爸也在一旁帮我劝慰妈妈,让她相信我,妈妈这才暂时放下心来,回到她和爸爸的主卧室。
关上房间门,但不关灯,我独自躺在床上,抱起床边笨笨熊,看着头顶天花板好些时间。转个身,伸出右手,在枕头下拿出一封信,颤抖地将它展开,一字一句再看一遍,最后再看一遍。
一月二十七日,英语模拟考试结束,收拾书本,和慧子道完别,独自离校。为期半个月的寒假就这样开始了,开始得有些冷清。
回到家,妈妈交给我一封信,说是插在门缝,看见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就拿回了家。我接过那封信,将它塞进书包里,直到妈妈出门散步才将它拆开。我有想过信的主人,她也许是沈彤,百忙的某个空隙里她终于想起了我,于是用写信的方式传达她对我的思念,顺便将她大学的生活描绘给我;她也许是楚楚,她可能想明白了,不再那般排斥我,她可能想要与我和好,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当面来说便选择了通信这种不会尴尬的方式;他也许是吴竟成,获得自由的他一定是混出了些成就,于是连忙写信告诉我,叫我不要担心高考,纵使考得不好,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罩着我;他也可能是班里的某个男同学,悄悄喜欢上了我,于是悄悄给我递上了绵绵情书……千想万猜,我却没有猜想到,那封信的主人,竟然是凉,最不需要用信同我交谈的凉。在信里,她说她始终无法相信人心,哪怕是她自己的心;她说她累了,也厌了,想要带着孩子和陆子夜同归于尽;她说她走之后,她的母亲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观看那个女人心脏颜色的愿望终于能够实现;她说当我考完试后她和陆子夜都已离开,所以不要再去找她;她说,就让她和陆子夜的血将我害怕的那口古井温暖个遍,她说,这是她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她说她知道我并不属于她和陆子夜的世界,我应该好好学习,尽早忘了她和陆子夜,以及灌藻的一切,但她,她的孩子,还有陆子夜仍会记住我,在另一个世界守护我……她说了那么多,字字冰凉,句句惊心,让本就有些失常的我更加焦躁起来。我疯了似的冲出房门去找凉,却发现她家的门已然紧锁,任我怎么敲打也没有人来应答,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知晓信中的描述已然成为现实。我慌忙下楼,往回跑,跑到与古井有些距离的地方,突然变停下了脚步。我呆呆地站在那个地方,想凑到井口看一眼,却怎么也抬不起僵硬的双脚,不敢再靠近古井半分,害怕靠近。最终我去了附近的小卖部,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电话里,我的声音颤抖,语序颠倒,说得乱七八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但接电话的人似乎听懂了我说的话,半小时左右,警声响彻灌藻,混杂捕捞声、碰撞声、吆喝声、议论声,我独自呆在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堵住双耳,却始终无法阻止那些可恶声音的侵入。后来,妈妈回来了,她也许看见了什么,脸色苍白,但看见我的失常,她立马恢复力气努力安慰我,叫我不要害怕。人就在你的身边死去本就是一件可怖的事情,而那个人与你又有千丝万缕联系时,这种恐惧早已超过害怕,但我的妈妈她并不知道这些,她不知道我和那些人的关系,因此无法对症下药。我在抖,抖得特别厉害,全身冰冷,僵硬得无法动弹。我无意识地对妈妈说了句回家,妈妈连连答应下来,一只手仍旧紧搂着我,另一只手拿起了手机拨打远在圣井的爸爸的电话。当天夜里,我,连同部分高考资料终于回到家,圣井的家。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怯懦让我与陆子夜和凉见最后一面的机会的没有了。恐惧,压抑,加上自责,孤独,随着时日的推移,我的感官变得愈发迟缓,意识变得愈发混沌,情绪愈发消极,我将自己终日反锁在房间里,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一月三十日,下午,趁爸爸妈妈出门散步的时候,我又拿起凉的信看,她的信写得那么详细,字句转化成画面在我眼前来回播映,栩栩如生。我多么希望它们不过是我梦中幻境,梦醒过后,高考没了,自杀没了,我还是快乐的我,或许认识凉和陆子夜,或许曾未遇见过凉和陆子夜。但是,我分明知道这些并非幻境,它们真实发生过,就在一月二十七日,从早上到晚上,一直进行着。那时的我,在考场里,为每一道题、每一张卷皱眉,无暇关注考试以外的任何事情。
一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一月三十一日,正在自我模拟文综考试的我进展得很不顺利。一激动,一焦急,一心慌,我的情绪终于失控。我走进卫生间,模仿电视里的画面,用刀片划过左手腕,一道,紧接一道,鲜红的血绽放如花,黑暗朝我紧逼,将我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