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诗（四）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李白和杜甫的关系是一个千古文学悬案。恰恰因为他们都拥有着众多的粉丝，太多的口水和好事之徒在这件事情上着墨。平心而论，李白比杜甫大十一岁，杜甫初出茅庐时，李白已经名满天下。所以他们虽然是朋友，但是更像前辈和有为后辈之间的关系。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因为杜甫显赫富有的家世和李白当时名冠天下的名望，让他们能够相见相游相知而成为朋友。
杜甫很懂李白，在现在留下的写给李白的诗歌中，可以说杜甫的诗是入木三分的。比如今天要写出来的这一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可以说为李白立传，写出了他的人生波澜起伏，写出了他的志向不得申展，写出了他误上贼船的冤曲。不得不说，最懂李白的还是杜甫。正如闻一多所说，“李、杜相遇，就是两颗星相遇，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里，除了孔子和老子会面，再没有比这两个人的会面更重大更可纪念的了。” 感谢上苍，让李杜能够相知，留下众多美好的诗篇。
首先通读全诗：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
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这一首诗是一首排律（除了首尾两联全部要求对仗，第二个字一定整首诗的平仄就全部定下来，而且不能中途换韵）。因为格律的限制，写作难度极大，一不小心就呆滞堆砌。老杜才力太强，整首诗通顺自然，感情充沛，格律工整，完全看不出律诗的束缚，只体现出了律诗的优点，声韵和谐，读起来朗朗上口。一代诗圣让无数后人折腰的才力可见一般。杜甫有很多写得很好的，几百基至上千言的排律。杜甫的律诗被金圣叹誉为六才子书之一（另外五个是《庄子》《离骚》《史记》《水浒》《西厢记》）。大诗人元稹认为杜比李强，也是因为排律（原文“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但是杜诗犹其杜律以才力见长，就会让其比较难以读懂。大众的接受度上面，反而不如唐诗三百首中大部分的短小易懂的诗的流传度广。所以一般老百姓喜欢李白而不太喜欢杜甫，但是大部分文人却喜欢杜甫，所以才有千家注杜和三家注李的说法（因为以一般老百姓的水平作注是很难流传下来的）。王世贞也说：“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色有声，有气有骨，有味有态，浓淡浅深，奇正开阖，各极其则，吾不能不服膺少陵。” 诚然。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当年有一个狂客（注：贺知章晚年自号“四明狂客”）， 称您为仙人下凡（注：李白出示《蜀道难》于贺知章，知章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足称誉光赫。）您下笔惊动风雨，诗成感动鬼神。（注：贺知章见了李白的《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么神矣。’”）以此您的声名广大并且不再被埋没。
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您的文采得到特别的恩惠（注：唐玄宗召李白为供奉翰林），文章的流传必然绝伦。皇帝的龙舟也因为您的文章而迟到 （注：玄宗泛舟白莲地，召李白来写文章，而这时李白已在翰林院喝醉了，玄宗就命高力士扶他上船来见。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中“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也是用的这个典故。），再一次在皇家赛诗会上上演了兽锦夺袍的故事。（注：“武后游龙门，命群官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诗成，拜赐。坐未安，之问诗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就夺锦袍衣之。”这里引申比喻李白在皇家赛诗会上夺魁。）白天您受皇恩来到了宫殿深处，您走过的后尘充满了青云。（注：青云比喻文士）。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后来您被玄宗赐金放还，和我一遇如故。您没有负幽框之志，而且全身而退。我们畅谈怜爱纯朴闲适，痛饮之间见天真。夜晚我们在梁园一起醉舞，春天我们在泗水之上行歌。（注：《家语》：孔子行歌于泗水之上）。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
才高自是心不展，道穷此身唯独善。（注：《论语》：德不孤，必有邻。此言道穷故无邻）。您如同祢衡和原宪。（注：祢衡，东汉处士，英才卓跞；原宪，孔子弟子，不辞贫贱）。谋生稻梁尚未求足，却何频频薏苡之谤？（注：马援征交趾，载薏苡种归，人谤之，以为明珠）。如同五岭三危的炎蒸之地，多有放逐之臣。（注：《广州记》：大庚、始安、临贺、桂阳、揭阳为五岭；《扩地志》：二危山在沙州敦煌县东南二十里，山有三峰，故曰三危。）几年如贾谊遭鵩鸟，又如孔子独泣麒麟。（注：鵩鸟，古人认为不祥，贾贬长沙作《鵩鸟赋》，自哀悼；《春秋》：“西狩获死麟”。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
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苏武牧羊终归汉，黄公隐居岂事秦。（注：苏武使匈奴，囚于北海，不失汉节，十九年乃归黄公，商山四皓之一，隐士，义不事秦）。您如穆生辞醴般自已主动辞去永王的官职，却下狱如邹阳一般在狱中上书自辩冤曲。（注：汉代穆生不喜欢饮酒，元王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元王死，子戊嗣位，初常设醴以待。后忘设醴。穆生说：“醴酒不设，王之意怠。”遂称病谢去； 汉代邹阳事梁孝王，被谗毁下狱。邹阳在狱中上书梁孝王，力辩自己遭受冤屈。后获释，并成为梁孝王的上客）。已用当时的法律，谁能够将此义陈之以申您受到的冤曲呢？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老病的我为您徘徊沉吟于秋月下、暮江滨。请不要怪皇恩远隔，我愿乘仙槎上天河为您讨回公道！
后记：这一首诗虽然只有短短的两百个字，在杜甫的排律中算短的。但却写出了李白充满矛盾的一生。古人点评此诗为李白立传，应为不刊之论。杜甫选材精炼，选取了李白一生中，光辉的起点（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光辉的顶点（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出世”与“入世”的思想斗争中关键（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其次，杜甫用了用古典述今事的手法，比如（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用了四个典故，从不同的方面，为李白上贼船事件叫冤。这一种手法在庾信的《哀江南赋》中已被陈寅恪先生指出，在杜甫的这一首诗中，得到了发扬光大。短短的二十个字，却微言大意，让熟知这四个典故的读者（诚然，读杜诗需要门槛）从四个方面全方位的理解杜甫对朋友的情真意切。又如（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这里连续讲出了祢衡、原宪、马援、贾谊、孔子等五个典故，让讲述（从李白出世到因误上永王造反的贼船而被放逐的故事）一气呵成。这就是杜甫诗以才力见长的一次淋漓尽致的体现。
知李白者，杜甫也。李白受累于永王，悲乎？幸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