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短篇小说《后花园》| 磨倌的爱情
《后花园》是萧红的短篇小说,与《呼兰河传》中冯歪嘴子的故事背景相似。因为一次不同的选择,主人公的生活有了两种不同的结局。《呼兰河传》中,王大姐突然出现在了冯歪嘴子身边,坊间院里有种种猜测虚构,但大家的目光全都聚焦在王大姐的离经叛道上,没人关心他们的相识相知。《后花园》在某种程度上,能让读者窥见一些他们的爱情起源。
《后花园》的主人公冯二成子也是磨房的磨倌,磨房也依旧在后花园里。磨房冷清清、黑洞洞的,在里面的生活也一样的清冷寂寥。主人公冯二成子,三十多岁,未婚,华发早生、牙齿松动,外表像个青年的老头。性格沉闷,不爱与人交往,没有兴趣爱好,不讲究生活情趣,不关心拉磨之外的一切事。从午间起,他就开始打梆子,一打打个通宵,日复一日。
有一天夜晚,下雨了。院子里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隔壁赵老太太屋里还亮通通的。冯二成子推开了门,一阵格格的笑声传来,直往耳朵里钻,搅得他心里不平静。于是他赶快关了门,慌张的工作起来,可是那笑声没停似的一直在耳边回响。笑的是赵老太太的女儿。
冯二成子打起梆子来,打了不几下,很自然的就会停住,又好像很愿意再听到那笑声似的。
“这可奇怪了,怎么像第一天那边住着人。”他自己想。
听了笑声,冯二成子知道隔壁住着个姑娘。第二天早晨,在院子里晒鞋时,冯二成子偶一抬头,和赵老太太的女儿站了个对面。
冯二成子从来没和女人接近过,他赶快低下头去。
那邻家女儿是从井边来,提了满满的一桶水,走得非常慢,等她完全走过去了,冯二成子才抬起头来。
她那向日葵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冯二成子一想起来就无缘无故的心跳。
又一天,冯二成子在院里洗衣裳,大盆从木凳上摔下来打碎了,赵老太太太见了连忙喊她的女儿,把自家的大盆借给他用。
冯二成子接过那大盆时,他连看都没看赵姑娘一眼,连抬头都没敢抬头,但是赵姑娘的眼睛像向日葵花那么大,在想象之中他比看见来得清晰。于是他的手好像抖着似的把大盆接过来了。他又重新打水,没有打很多的,只打了一大盆底。
慌慌忽忽的衣裳也没洗干净,他就晒起来了。
从那之后,他并不常见赵姑娘,但赵姑娘的笑声仍旧在他耳边萦绕,尤其深夜时。
他刚躺下就听到隔壁女孩的笑声,他赶快抓住被边把耳朵掩盖起来。
但那笑声仍旧在笑。
他翻了一个身,把脊背向着墙壁,可是仍旧不能睡。
他和那女孩相邻的住了两年多了,好像他听到她的笑还是最近的事情。他自己也奇怪起来。
那边虽是笑声停止了,但是又有别的声音了,刷锅,劈柴烧火的声音,件件样样都听得清清晰晰。而后吃早饭的声音他都感觉到了。
冯二成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失眠了,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到母亲的殷殷叮嘱,想到“成家”两个字,他脸红起来。想了母亲,想了小时候的事情,一晚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又一次次惊醒。
刚要睡着,他又被惊醒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也许是炕下的耗子,也许是院子里什么人说话。
但他每次睁开眼睛,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他在梦中羞怯怯的红了好几次脸。
冯二成子恋爱了,全身心的投入了。三十多岁他,普通平凡的他,是他爱情故事的主角。和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一样的,他忐忑、害羞,兴奋、不安。他也会竖起耳朵听邻家的动静,有声音就拿着马刷子去院子里刷拉磨的小驴,悄悄看赵姑娘一眼就当见面了。
八月十五到了,赵老太太让她女儿拿月饼给冯二成子吃,他接过月饼连声谢谢都没好意思说,回身进了磨房。迷迷昏昏吃完了月饼,往外一看他见到了赵姑娘,红唇黑眸,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吸引着他。仅仅是看着这样的她,冯二成子几乎要昏倒了,仿佛在做梦。这一刻,赵姑娘想必成为了冯二成子的月光女神吧,美丽、震撼,不可亵渎。正在此时,作者奉献了一段精彩抓人的心理描写。
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空虚的。寂寞的秋空的游丝,飞了他满脸,挂住了他的鼻子,绕住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他还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
他的感情软弱得像要瘫了的蜡烛似的。他心里想:鸽子你为什么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吗?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你多可恨!
慌慌忽忽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
而且和闪电一般,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从他面跑过去了,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的。
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迷迷离离的被卷了半天,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旋风自己跑去了,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
从此以后,冯二成子就害了相思病,脸色灰白,眼圈发紫,茶饭不思,一心一意想着邻家的姑娘。还没有尝到爱情的甜味,就已经受足了相思的苦楚,即使离的这么近,一屋之隔,但又离的那么远,天壤之别。
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像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久那女儿就出嫁了。那女儿出嫁后,冯二成子看待赵老太太像一位近亲一般,常常与她攀谈,去她屋里坐坐。然而,不久赵老太太也要搬到女儿家去了。冯二成子帮着收拾东西,去送赵老太太。送了一程,又送了再一程。回程时,冯二成子频频转身,回望赵老太太的身影,直至他用尽目力,连一个黑点也看不见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送赵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亲娘还更难过。他想: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制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机会给取消了!
这一别,赵姑娘与他之间,最后的一丝关联也消散了。
他走了一会转回身去,看看远方,并且站着等了一会,好像远方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向他飞来,又好像远方有谁在招呼着他。他几次三番的这样停下来,好像他侧着耳朵细听。但只有雀子的叫声从他头上飞过,其余没有别的了。
他又转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迟缓,像走在荆藜的草中,仿佛他走一步,被那荆藜拉住过一次。
终于他全然没有了气力,全身和头脑。他找到一片小树林,他在那里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烟的工夫。他的眼泪落了一满树根。
冯二成子反复回想着赵姑娘的样子,他很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她。再想,她看他的眼中分明满含情意啊,为什么当时没能站起来扑过去。然而一切没有如果,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他好像失了魂魄的样子,回到了磨房。
冯二成子不得不回到磨房,不得不回归现实生活。一个磨倌的现实生活,必然不是充满诗意般美好的。何况他平板生活中,唯一能唤醒他的悸动和激情的爱人已然远去,冯二成子是世上仅有的知情人。慢慢的,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会想不起赵姑娘的脸,记不清当时变化万千的思绪,然而,那黑亮的大眼睛,那辗转难眠的夜晚,那缠绕不去的空虚,将永久留驻在他的心底。
那是他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