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言情】看见风暴的女孩(17)
第十七章 盗梦空间
【最后一夜】
许家杰帮我以送残疾人生活必需品的理由,让我在天黑前见到了苏美娟。
当时她被人推着轮椅,走进会客室,看起从未有过的柔弱,倒像是个真正的残疾人。
谢谢你帮我送这些东西。苏美娟冷冷地说。
妈。我喊她。
我不是你妈。她说。
女警说了句,你们快点,半小时后看守所真的要关门了,然后女警就在我诧异的目光下走开了。我看了一眼许家杰,他对着我点点头,然后也走开了。
小小的房间里只剩我们俩,时间有限,我必须抓紧时间。我凑近母亲低声说。
那个人,其实是被爸爸杀的,对吧?我轻声问。
母亲的脸在一瞬间凝固。她是知道的。
许久,苏美娟轻声说,无论如何,他也不是你爸爸了。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动机杀辜清礼?现在我明白了,丁思辰在河边被人强奸,辜清礼也是帮凶之一,他为了还债对吧?
欠了高利贷,为了还债,于是利用了喜欢自己的丁思辰,一次又一次约她出来,其实是用她的身体给那班村子里放高利贷的拖延债款。
这事被赵弈察觉了,他跟踪丁思辰,想要保护她,却在那个晚上被杀了。
之后丁思辰就疯了,所以这事后来你和外婆一直以为是丁思辰做的。其实不是她,动手的是辜清礼。
但辜清礼还是不放心,所以千方百计娶了你,就是为了看住丁思辰。
……直到2000年赵弈的妈妈闹上西山精神病康复院,那时候,辜清礼为了不让丁思辰说出那晚的事情,亲自去精神病院威胁她。这刺激了丁思辰,让她当晚就划脸自杀,结果失败了……你这才意识到,辜清礼比你想象中要邪恶许多。
你为了保护我才把我送回外婆家,结果路上出了车祸……我声音发抖,语无伦次。
母亲平静地看着我。
你来给我送东西,我很感激,但如果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么一个荒谬的故事,我觉得真的没有必要,回家吧,叫许家杰带你吃点好吃的,你都瘦了。
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我感觉空气越来越少,喉咙火辣辣的疼,缺水,缺氧……
你怎么了?
我摸着额头,滚烫无比。
39.5度。不知怎的,我这样说,仿佛回到那个发了高烧的夜晚。
39.5度,那是当时为十岁的我量体温的母亲念出来的数字,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具象化一般,砸落在我的周遭。
39.5度。以前每次发烧,母亲都会给我煮姜柠乐。可乐、姜、咸柠……咸柠,如果没有咸柠怎么办……
用话梅,母亲说过。
没有可乐用蜂蜜,没有姜肯定不行。这是外婆教她,她教我的。
我的脸色变得苍白。是的,我想起了,我真的想起来了。
2000年9月27日,我们开车回外婆家前,爸爸咳嗽,我担心爸爸被我的感冒传染,所以自己偷偷煮了一大壶“姜柠乐”。
没有咸柠,我就咬咬牙,把他从广州带回来的日本话梅糖全部放进可乐里。
我想让他开心,所以把他带给我的那些话梅糖果全部融化在里面,其实我真的很想吃,可是最终只舍得留下了一颗给自己。
话梅糖!我说,是话梅糖!
那些所谓的日本话梅糖,都是散装的,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日本话梅糖。
辜清礼想先杀我。因为他知道,我是丁思辰的女儿。
酸的话梅,加了氯化钾,就成了我以为的“话梅糖”。
丁思辰没有自杀成功,活了下来,所以辜清礼失去了耐心。我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嘲讽他的过去。
他知道丁思辰认得我,她的女儿。因此,他必须要再次刺激丁思辰,彻底击毁她,让她永远闭上嘴巴。
他要干干净净地消除过去。
但他不知道,多年前他对丁思辰说的“我会补偿你”,而对我施舍出的那一点点怜悯。竟让小小的我感动涕零,最后变成杀死自己的武器。
真正的杀人凶手,是我,那个十岁的我。
是我把他杀了,用他亲手给我的毒药,融入一瓶可乐里,当做讨好他的礼物。
我终于明白了,“我”存在的意义,是因为那些被刻意忘却记忆,那些为了自我保护而隐藏、创造的一切……
在眼泪折射出的迷雾里,我看见母亲亦含着眼泪,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当年,她一定早就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给我煮过姜柠乐。
所以面对许家杰的追查,她才那么快就承认了一切,她是为了保护我。
最后苏美娟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我的非亲生母亲苏美娟,她亲手把最黑暗的一切掩埋在河里,却不知她的女儿早就偷偷潜入河中,寻找被淤泥掩盖的真相。
但在河水中,她的女儿太过惊慌,忘记了自己是谁。
现在,我终于在苏美娟的瞳仁中,看清楚了自己的样子。那是我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样子。
小露啊,苏美娟说。
你长大了,以后要好好的,知道吗?
知道了。我说。我知道要做什么了。
【夜之桥】
从看守所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月亮悬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正正从中间裂开一半。
为什么突然要见苏美娟?许家杰在我身后问我。
我没有说话,一直低头走着。当走到路的尽头,我看见路灯下,有一架车和一个人。
车是我的车,小陆站在车旁,她的面目模糊,只有一个熟悉的剪影。
多么熟悉,熟悉到我差点弄丢了。
我走上去,抱住小陆,抱得那样紧,像是合二为一。我知道,我已经走过最危险的水域,我上了岸,我们已经安全了。
但我真的累了,小陆也似乎感觉到我的沉重,死死地撑着我。
心洁,加油挺住。她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多么,多么想听听她再一次叫我的名字,可是不行了。这名字,不应该再存在了,我想。
我轻声对小陆说,上车吧,我们回家。
小陆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转身望向许家杰,看见他正一脸担忧。这一刻,我知道我们其实认识了很久很久。
放心,会把小陆好好还给你的。我说。
许家杰久久地看着我,最后,他摸了摸我的脸。
谢谢你,心洁,很高兴认识你。他说。
关上车门后,我从后视镜看到许家杰。再见,我在心里这样与他告别。
一路穿过城市的灯火,前方就是那座桥,通往西山的桥。
可这不是回家的路啊。小陆疑惑。
从来就没有家。我回答。把车在靠桥边慢慢停了下来。
你到底怎么了?小陆有点慌乱。
对不起,小陆,恐怕你真的要搬走了。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住在一起的吗?小陆急了起来。
我摸摸她的头。不行,你长大了,必须要学会一个人生活。以后的路你必须一个人走。
小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你。你的人生,你的家庭,你的过去,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看着小陆。
小陆低下了头。
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是怎么长大的?你的家人在哪里?
小陆的眼眶变得红红的。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忘记了。我柔声说。
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为什么要读心理学,是因为你最好的朋友,对吗?
小陆茫然地点点头。
真的是这样的吗?
我伸出手,摸了摸小陆的头发,又拉起她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有一次我在高医生那里醒来,看见一份病历。我说。
小陆的眼中噙着泪水。
那份病历写着,有个修读心理学的女孩,自杀十四次,在去年进了康复中心,第十四次自杀未遂之后,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她不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我凑近小陆,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这个女孩,不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我,是你。
你来找我,是为了找回你的过去。所以,我不认识你,但你认识我,从一开始就认识我,从很小就认识我……
别说了!小陆用手捂住耳朵。
不要再说了!我们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家!你不要再说了,我不要离开你。
小陆抢过方向盘,用力踩下油门,车子猛然发动,向前冲去。
小陆!我大叫。
我们会好起来的!小陆大声说。不是之后要去剧组里演女杀手吗?你要做个好演员,要和我一起好好养咪咪,我们还要去吃牛排、花甲粉……
根本就没有辜心洁!我说。
我打开手机搜索我的名字,出现的图片是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女演员,她43岁,已婚,现在已经和丈夫移民加拿大。
还有岑佩琪,业内知名经理人,台湾人,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许家杰和你从小就认识,他的爸爸,和辜清礼根本就是合伙人。
不……
小陆大吼着,胡乱扭动着方向盘。
我把我的微信头像凑到小陆面前,那是一个戴着假发,瞪着大眼睛,即使化了和外表不相称的成熟妆容,看起来却仍像是高中生一样的女子。
小陆。
你看!我的头像就是你,因为我就是你创造出来的啊。
小陆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然后盯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她的手松开了方向盘,抚摸着自己的脸,汽车向河边滑去……
就在车子将要冲向栏杆的刹那,我死死抱住小陆,用力拉起手刹,她的腿渐渐软下去,从油门松开。
我们在车中紧紧相拥。
她抱得那么紧,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小孩子。这颗毛茸茸的小蘑菇头,我曾经那么惊愕她的闯入,那么恐慌她干涉,也曾经得到她的抚慰、她的保护。但现在,终于轮到我为她做些什么了。
我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谢谢你让我经历这一切。我说。
不要走……小陆哀求。
你说,如果人死了之后会去天堂。那我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不要走。小陆只是无力地重复着。
我把小陆的手捧起来,看着她的脸。
我的人生,只是一场意外。现在我懂了,以后早一点去面对,早一点勇敢起来,就不需要受那么久的折磨,就可以早一点把更好的人生还给你。
对不起……小陆痛哭着。
不要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从头到尾,你伤害的只有自己。以后不需要了,懂吗?我望着她。
懂吗?我再一次问,这一次我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神紧紧捉住她的眼神。
终于,小陆点点头。
再次摸摸她的头发。好了,我要走了,你,自,己,回,家,吧。我坚定地说。
小陆好像终于明白了,她擦了擦眼泪,低头慢慢开了车门。她回头看着我,久久不肯关上门。
我对她笑了笑,但我知道,同时我也在流着泪。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我们这样对对方说了最后一句话。
小陆关上车门。
我最后一次看了看后视镜,里面的人,长发,美丽,却又千疮百孔。
再见,辜心洁。
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我将油门踩到尽,冲向桥的栏杆。
夜色中,一道华美的弧线划过河流的上空,没有人看见。我就像一尾偶然路过的大鱼,跃过海岸线,深深沉入河流。
这城市华灯依旧,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桥上的短发女子看着桥下,漆黑的河水被城市灯光染成彩色。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在为谁流泪。
再见,辜心洁。
不,再见,火野丽。她喃喃地说。
这世界上唯一的你,陪我长大的你。
火野丽和水冰月,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尾声】
当我醒来时,阳光正好。
已经是第几次在这里醒来了?我揉了揉眼睛,搜寻着高医生的身影。
她站在窗边端着一杯咖啡,转身看向我,她那上了年纪却仍然优美的肩颈,仿佛被阳光照得透明。
醒了?
嗯,我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几点了?我问。
下午4点半,他在楼下等你呢。高医生笑笑看着窗外。
我点点头,喝了床边放着的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谢谢你了高医生,下礼拜再找你。我说。
等等。高医生叫住我,从桌子上拿起一份病历递给我。
下礼拜你不用来找我了。她说。
我一愣。
你观察一下吧,我觉得应该没事了。高医生微微一笑。
我茫然地接过病历。只见那沓密密麻麻的表格最上面写着:患者姓名:辜小露。
我恍惚地点点头,再向高医生道了谢,转身走出房间。
小露。高医生在我身后说。
夜色中的桥很美,谢谢你让我也看见了。
我和前台姑娘打了招呼,走出康复中心。许家杰手里拿着一袋东西在门口等着我。
今天很准时呢,许家杰说。
我冲他笑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打开袋子,里面装着一盒城东老字号的红糖米糕。我立刻抓起一个啃了起来,甜甜糯糯的,一入口,立马全身上下服服帖帖。
走。许家杰开车门。
去哪?
今天是个好日子,带你去吃好吃的。
不是正在吃吗?
我申请了,带上你妈还有你丁姨一起出去吃。
所以……到底是什么日子?
许家杰不说话,扭开电台,车里顿时被一首最近很火的傻歌充斥。在动次打次的节奏中,我听见一声弱弱的猫叫。我回头,看见车后座上,那只叫咪咪的傻猫终于忍不住,从猫咪包里探出头看着我,噌一下蹿到我怀里。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我吃了药真的不记得了,不要欺负病人!我揉着咪咪的头逼问。
嗷嗷嗷嗷!咪咪抗议。
还是想不起来吗?在高医生那里睡一觉睡傻了?许家杰笑着说。你的Offer收到了,博慈之舟社工辜小姐,恭喜恭喜。
我恍然。
双喜临门,我晃了晃手中的病历。高医生说我可以不用去见她了。
是吗?许家杰笑着说。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药可不能停。过了一会儿,许家杰严肃地说着,我看到他的眼眶微微发红。
嗯!我大力点头,视线也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车子静静地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我们都没说话。
阳光从车顶洒在我们身上,暖得让人忘记了刚刚过去的严冬。
自从大学修读心理学,之后就一直在治病,那段时间真的太黑暗,黑暗得让我不想记起。直到去年前我才重新振作起来,一边治病,一边重修临床心理学,再考社工证,半年前进了博慈之舟开始实习,同时接受高医生的催眠治疗。现在,实习期满,我终于得到正式工作了。
由于心理应激反应,我失去了过去的大部分记忆。而高医生找到一个方法,就是让我去和“另一个人”沟通,高医生说,在她身上有我心底的所有秘密。
那个人,有着长发、漂亮的眉目,大大的黑眼圈,但即使不化妆,也很美丽。
其实,在10岁之后,我就认识了她。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她”到底是谁。她叫辜心洁,是当时一部热播剧中饰演“姐姐”的演员。但对我来说,她是火野丽,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们“失散”了十多年。她有她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但她的生活,比我糟。
痛苦的人,是她,不是我。自杀的人,也是她,不是我。是她替我忍受这一切,我所有的痛苦,都毫不负责地推给了这个“姐姐”。
直到我快要忘记自己。
这时候,高医生告诉我,要去主动找她谈谈,看看她的痛苦从何而来。
是在无数次的催眠和治疗中,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她住的地方,敲开了她的门,与她共处一室,成为最好的朋友。
她的颓废、歇斯底里,具有强烈的破坏性,她多次自杀未遂,曾让我担心不已。可也就是这样的她,摇摇晃晃,垫着脚,把我安然送回岸上,自己却永远留在河里,像美人鱼一样,化成了泡沫。
如果有墓碑,我会这样写:
辜心洁,1990-2019,终年29岁。我的火野丽、我最好的朋友。
这个墓碑一直会在我心里。
车子在郊区的一栋民宅停了下来。
阳光照在咪咪的毛发上,它睁开眼睛伸伸懒腰,悠闲地舔了我一下。
我上去接你妈妈。许家杰说。
就在他要下车的时候,我拉住他的手,吻了上去。
许家杰有些诧异,但很快笑了笑,他关上车门,身影消失在破旧的楼道。
车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头发已经长到肩膀,我,越来越像一个人。
叮。
手机收到新的短信。
我点开一看,那个尘封许久的微信账号,就这样跃然出现在第一行。
“小陆,好久不见:)”。
谢谢你们看完我的这个长篇,写这个故事的契机是身边有在遗传精神病中苦苦挣扎的人,看着他们怀揣定时炸弹(有些已经爆炸),真的很心疼,所以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我相信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你,你也能自己救自己,何况其实有很多人在帮你啊。活越大,越相信“勇气”是人类最不该舍弃的特质。
再次感谢!(小说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