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听母亲说,她生下我时,父亲很不高兴——他希望是个儿子。母亲喊他递尿布时,他总是不情不愿地远远递过去,甚至不会多看一眼。大概到我六个月时,长得粉嫩可爱了,父亲才偶尔逗弄一番,给个笑脸。
所以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没给我讲过故事,从不开玩笑,学期末得了奖状回来,兴高采烈地拿给他看,他也只点点头,难得说一句赞扬的话。后来我的好朋友赵芳跟我说起她跟她父亲撒娇,把她父亲的头发扎成小辫时,我惊讶得不得了——跟父亲,怎么可以这样?我也羡慕得不得了——跟父亲,原来是可以这样的。而我跟父亲,似乎连手都没有拉过。直到多年以后,我工作了,父亲生病,我带他去黄梅医院挂水,水很凉,我将一只手覆在他手上,用另一只手沿着注射的静脉轻轻的推动。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
然而,或许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从小我便能体会父母的辛苦,尤其记挂父亲。家里烧任何好吃的,我总是舍不得多吃,弟弟不管。我教训他,少吃点,留些给爸妈。他瞪我,但是会乖乖停了筷子,去夹别的。这时母亲会说,给他吃。父亲会看我一眼,流露出慈爱。——当然,他们更心疼我们!好东西他们是更舍不得自己享用的!
还有,小时候只要母亲跟父亲吵架了,我从无原则的认为是母亲的不对。我总是去安慰父亲,让他不要生气。
从小到大,父亲没有打过我,连大声呵斥都很少。印象中有一次,当奶奶往下坐椅子时,我偷偷在后面抽掉了椅子,害得她摔了一大跤。父亲严厉地说了句,怎么能这样?我若做了错事,父亲只需冷冷看我一眼,我便比挨了母亲千言万语的责骂还要难受。
大概十岁那年,有一次我生病了,请了赤脚医生来家里挂水。中午父亲陪他喝了酒。下午来我床边上看我,对医生说:“两个小孩,我更喜欢她!”我喊他大大的医生说:“不能这样讲!”那是我第一次听父亲说这样的话。然而这句话被一头闯进来的弟弟听到,他耿耿于怀了很多年。说起父亲的时候,他总甩出一句,反正他又不喜欢我。
我读师范二年级,弟弟读高一那年,父亲生了一场大病。肠胃上的毛病,有说是胃溃疡,有说是胃穿孔,反正病得很重。可是家里两个读书的孩子,没有多余的钱去治病。他就在家里撑着。有一个周末我回家,母亲说,去楼上看看你爸!我进了他们的房间,父亲的一张脸黑瘦黑瘦的,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里。我吓了一跳。父亲还笑着。他说,这次病得蛮重,我没敢告诉你妈……。我吓坏了,那该是多么重的病!但是我说,不会的,不要乱想。
去学校以后,我想到父亲的病就十分难过。有次在街上,听到一个保健品的广告,说是专门调理肠胃的。我就认为它能治好父亲的病,我记得很清楚,一瓶要39块钱。我那时一个月的生活费大概才一百块钱。我省吃俭用,买了一瓶带回家。——真的,十分有效!跟着后面连吃了七八瓶之后,父亲的病,好了!那个保健品的名字叫三株口服液。可惜后来因管理不善倒闭了。我认为那是极好的东西!
第二年,父亲拖着板车去部队卖西瓜的时候,头年跟他看病建议他手术的小军医不相信,问他在哪里看的。我父亲说,我女儿给治好的!
我工作了,恋爱了,结婚了。父亲在我的生活里占得比重是那样小。以至于我现在回想起来竟想不起来那几年我跟父亲之间发生过的事。他从不多言多语,从没有所谓的说教。结婚头一晚,母亲哭得稀里哗啦。父亲只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当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时,大概很少想过父母亲,他们是多么的落寞。有次回去,母亲说:“你爸昨天回来说,做工去的路上看到一个小丫头,多像我家小环哦,扎着辫子,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我就说,你是想小环了吧?呵呵,今天真回来了!”我很抱歉,我想他们与他们想我,怎么好比?
2003年,我怀孕。弟弟上班。母亲因胆囊炎引起胰腺炎,手术、住院。48天啊,住在军区总院。父亲全程陪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我妊娠反应重,不能去。让孙平去过两次。回来他告诉我情况。我关心母亲的病情,我更挂念父亲,我多想替他分担一点辛劳。可是我自己尚且自顾不暇,辗转在各地住院治疗,一天都不曾去过。后来非典肆虐,限制人员进出,孙平也不能去了。一直挨到他们回来。一家人见面,母亲的羸弱,父亲的憔悴都让我忍不住泪水连连。而他们看我的眼神有更多的怜惜。父亲说:“怎么这样瘦?”母亲说:“慢慢就会好的!”
当然,一切都慢慢好起来。那年的十一月份,我生下荣荣。以后每次回去,弟弟不在家的时候,总是父亲来接。我在小凉亭等着,远远看到他刚直硬挺的身板出现在视线里,叫荣荣去迎。他小小的身体跑过去,喊一声公公。父亲把他抱起来,或者扛在肩上,并不直接家去,而是走到我跟前,问东西多吗?好拿吗?不管多少,总是要腾出手来拿走一部分。
有一年春节前,我买好父母亲过年的新衣送回去。那年我自己没买新衣服——其实是因为产后的胖,身材还没恢复,我不想买。送我回来的路上,坐在三机里。父亲掏口袋,摸出三百块钱,非要给我。我不肯要。说我有钱的!他说:“我晓得!你拿着!你妈不晓得!”我的拮据和困窘从未在他们跟前提过。而家里一直都是母亲管钱的,父亲要攒出三百块私房钱是多么不容易啊!我执意不肯要,他生气了,说:“拿着吧!”我收了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以后的每年春节,不管日子过得怎么样,我都要穿着新衣回家去,仿佛那样才能证明我过得很好。而我过得好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过年一家人打麻将。我总希望父亲赢。我不跟他留一门,看到他输了,我是不成牌的。有次母亲在后面看出端倪。“呆丫头,你不是成了吗?”我说我要成个大的。母亲说清一色都成了。我说啊?真的吗?没看清。呵呵,什么清一色,哪怕清一色对对胡呢,跟我父亲的开心一笑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尽管这样,父亲还是输。总是弟弟赢。到下一版的时候,弟弟跟他上底。若是父亲偶尔赢了,母亲说,还不是小伢子让你的。父亲就说:“哎,该应啦?”我就说没让没让,哪个让啦!
有一些日子,母亲去了南京照顾弟弟的生活。我偶尔回去,尝尝父亲烧的菜,他开心得不得了。真的,他烧的比母亲好吃——炒菜瓜,又辣又脆;红烧鸡,原汁原味的香……以前都是我烧菜他烧火,现在换过来,我坐在灶膛烧火,他在锅上油盐酱醋,一边絮絮叨叨得跟我说些话——老常来做工偷懒被包工头骂啦,老开元路上捡到一包香烟啦,水林家遭小偷啦,云才家媳妇跟人跑啦……很多话早在上次,甚至上次的上次,他就跟我说过。但是我从不揭穿,嗯嗯啊啊,真的啊,好玩的,这样应答他。吃完饭,我洗碗,他喝茶。临走,我给他钱。他总说有!我总是给!
当我有了再生个孩子的念头时,最反对的人是父亲。他反复说:“儿多母受苦!”叫母亲不要支持我。可是我多想要个女儿啊!执意要生。及至生下了小儿子,早产、低体重、各种病痛与烦恼,我差一点产后抑郁。父亲让母亲来接我回家去住,说小孩靠着土地就好长了。真的,自从回了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小家伙很多毛病都好了,呼呼的长胖了。晚上父亲做工回来洗了手,喊一声“撵,公公来抱一刻!”他抱着他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来去的逛,唱京剧,讲故事,指认飞过的小鸟,路边的树木……说得最多的一句是“腾腾跟公公一个属,都是龙!公公是老龙,你是小龙!”小家伙躺在他臂弯里,看他嘴巴一动一动的,也跟着将小嘴一动一动的!
2013年,母亲又生了一场大病。我在《那段难挨》里写过。我跟弟弟商量好,不告诉父亲。这一次,我全程陪伴,母亲手术结束才告诉父亲。父亲来替换我陪护母亲,母亲脾气暴躁,大声训斥父亲。在医院的走廊里,我又像小时候那样安慰他:“爸你别生气!”父亲说:“生气赖哦!”他白天,我晚上。他早上带了早饭给我,我晚上在弟弟家烧好晚饭留给他。烧他爱吃的红烧肉。
母亲渐渐好了,我每天晚上打电话回去,父亲接时,总是简单的几句话“家里好的。我好的。你妈也蛮好。让你妈跟你讲话。”
我带小儿子回去住,晚上洗过澡,小家伙照例要跟公公婆婆亲热一会儿,他们在下面看电视。我到楼上看会书,或者聊会天。若是下来迟了,他们三个都睡着了。电视开着,父亲靠着墙,两手搂着小乖。小乖仰躺在父亲胸前。母亲侧卧在一边。我轻轻关掉电视,抱过小乖,轻轻说一句,我上去了。
岁月,静静流过,如此静谧美好,超乎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