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遥

一
瘦弱的小姑娘瑟缩在角落里，生养她的父母讨好着一锦衣玉钗的老妇人。　　小姑娘从对话里听明白了，她的父母不要她了，她心里倒也没有多少难过，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老妇人嫌弃的瞧了她一眼，很是不耐烦的拉起她离开。　　
小姑娘被安置在了一辆马车里，干净的座椅上还垫了垫子，她无所适从，不敢坐下，马车颠簸，她摔倒在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晕沉着不知行了多久，再次被拎下马车的时候，已是太阳西沉。　　
小姑娘悄悄掀眸，雕梁画栋是她从未见过的富贵。她被带进了一间屋子里，洗净身体换了干净的衣衫。
布料柔软轻，一点也不扎人。
首座的夫人雍容端庄，声音也极好听：“怎这般小？”
老妇人恭敬地回话：“回夫人，家穷吃不饱饭人瘦小了些，但已经十三了。”
夫人心中讶异，看这瘦弱的样子，说是只有八九岁也是信的：“去请公子过来吧。”
片刻后，一公子踏入屋内，黑色的长靴从眼前划过，小姑娘将头压得更低了些，好听的声音传进耳里，像是初夏时节河边的风，和煦而温柔。

二
小姑娘留在了府里做了公子的伴读，她没有名字，因为不能说话都叫她哑女。哑女总是怯怯的，安静的缩在角落里，很容易便会被忽略。
在府中待得久了，她也就知道，头天见的哪位夫人是府中主母，公子是她唯一的孩子，自小体弱，曾被大夫断言活不过弱冠。
哑女之所以会成为公子的伴读，是因一位道人指引，说她可以给公子带来福运。哑女是不信的，她自己都是无福之人，岂能给别人带来福运。
晃眼间进府已经半月了，府中的日子其实不错，吃得饱穿得暖，哑女满足于这样的日子。
每日傍晚公子会去花园散步，白日大多都在自己院中待着，习字看书，哑女作为伴读，活计很少，只要伴在公子身边听候吩咐。
公子喜欢茶，身体却不宜喝茶，每日都会沏上一壶茶，哑女来后，便都入了哑女的口。
哑女喝不出茶叶的不同，更品不出是初雪所化之水还是莲花露水。
哑女初时觉得窘迫，公子每每都会温声同她讲解，耐心而温柔。

三
树枝上的叶子从青色转化成绿色，哑女身量拔高了不少，气色也越发的好了，全然不似刚来时的瘦弱。
翻过一页，公子忽抬头看向候在角落的哑女。
“你过来。”公子唤道，哑女小步的到了近前。
“娘亲是让你给我做伴读的，你倒好躲在角落里偷懒。”
误以为公子是责备自己，哑女恐慌的摇着头，张了张嘴却不能言。
公子见此自知自己的话吓着她了，温声安抚道：“没责怪你，是公子的不是，公子教你识字可好？”
哑女抿着唇摇摇头又点点头。
见哑女答应，公子低头一笑，放下书，微让了让身子，让哑女站到自己的一侧。
公子抽了新宣纸，抬笔写下几个简单的字，教哑女习字。

四
哑女聪慧，学得很快，公子颇有些为人师的自豪。偶然听说哑女生辰，公子便动了心思，思索着该给她准备份生辰礼。
公子将哑女叫来，递了一盒子给她：“生辰礼，打开看看。”
哑女愣怔了一下，以前隔壁家小孩总会在生辰这日吃上酸酸甜甜的蜜饯，而她从未过过生辰。
小心翼翼的接过盒子。盒中是一叠裁剪整齐的宣纸，用线缝制成了书本的样式，盒底还有一根“黑木棍”。
公子指着“黑木棍”：“这是从西洋舶来的炭笔，不用墨水就可以直接写字，你以后有想说得话就写下来。”
哑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公子轻轻的拍了拍哑女的头：“怎么还哭了，样子有点丑，下次给你换成花笺。”
哑女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拿出碳笔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着。
写完后，举着小本给公子看，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睛里藏着星星。
待看清本上的字，公子摇头轻笑。字体不甚端正，却极为真诚的四个字。
“谢谢公子。”

五
阳光正好，公子命侍从搬了张摇椅在院晒太阳，哑女在一边侍弄花草。
公子正想唤她，却怔怔的放下手，她自进府起便一直被唤做哑女，但设身想来，这无疑会平添难过。
“你过来。”哑女转过身，询问的看向公子，快步走了过来。“公子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哑女诧异的瞪了瞪眼睛，不知公子怎突然要赐名，但好像素来是有这样的规矩的，哑女点了点头。
见哑女同意，公子沉吟了一会儿：“知遥。”
见哑女眼中有些迷茫，公子以手为笔，以水为墨在小桌上写下哑女的新名字。知遥看着小桌上的两个字笑得眉眼弯弯，移不开眼睛。
“可喜欢？”
知遥忙不迭的点头，她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六
公子的冬天是难熬的，深秋时便喝起了药，到了冬日屋里的碳火便不曾熄过。夫人怕公子整日待在屋中苦闷，便在屋后种了一片梅林，推开窗便能看见，这也是冬日里公子最长待的地方。
知遥气呼呼的进来，小脸红扑扑的，喘息都重了几分。
知遥脾气好，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生气，公子关心道：“怎么了？，谁惹我们知遥生气了，跟公子说，公子给你做主。”
知遥垂着头，公子皱眉，看向一同进来的小侍女，知遥却是拉着小侍女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小侍女为难的看看知遥，又见公子沉了脸，害怕的跪下：“是几个婆子，说公子虽然生在了富贵之家，却，却……是个短命的，实在是可怜。”
知遥死命的咬着唇，公子却是连表情都没变：“你下去吧。”又对知遥招了招手：“知遥，你过来。”
知遥踱步到了近前。公子轻叹了口气：“何必因那些话生气，虽难听倒也是事实。”
知遥红着眼摇头，拿出小本写到：“公子朗若清风，是世间最好的人，何须他们可怜。”
公子莞尔一笑，像是吃了一颗渍了糖的梅子，入口很甜，回味却带着酸。

七
屋后的梅花开了一次又一次，知遥长成了娉婷少女，公子的身体却一年比一年差。
不知从何时开始，公子喜欢上了给知遥念书。
通过文字带着知遥走过山河，走过名川，他的声音一如初见那般好听。
“我其实很想去看看。”
感知到公子话中的哀伤与遗憾，知遥蹲到摇椅边，公子抬手触了触她的发丝，又克制的放下。
“知遥替我去吧。”
知遥笑看着公子，不住的点头，虽笑着眼泪却已经盈满了眼眶。
梅花又开了。
屋里散不开的药味，把梅花香都阻隔在外，公子开始整日的昏睡，每每醒来都会一遍一遍的同知遥说。
“知遥，代我走出去。”
知遥总是会一直点头，直到他再次昏睡，才任由眼泪漫过脸颊。

八
梅花谢了，天气渐渐回暖。
公子昏睡的时间一日少过一日，身子也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府里愁云尽去，重焕生机。
到了春末，大夫把过脉后，欣慰的捻着胡须：“公子大好。”
夫人喜极而泣，立即下令摆了宴庆公子大好。
翌日，至午间也不见知遥身影，公子只以为昨日贪杯醉酒还未醒，任由着她不叫人去打扰。
稍晚些，却听小侍女来报，知遥病了，公子担忧忙去了她房中看她，又差人请了大夫来。
大夫凝眉把了脉，只道前段日子心力交瘁，如今公子大好心中欢喜，松了精神便病倒了。
公子松了口气，未曾发觉大夫眼底的同情与感伤。
药一副副喝下去，却半点不见好，公子心中发愁，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皆是一样的说辞，几次发了脾气，又被知遥安抚下去。

九
公子从未想过话本里以命试药的戏码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止不住的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悲切。
再次回到院子里时，公子平复了心情，静静的坐在床边看知遥。
知遥还在睡，不过几日她迅速的消瘦，一如她刚进府的样子。
床上的人动了动，慢慢的睁开了眼睛，许是睡了一觉，知遥精神好了很多。
知遥递了小本给公子，这些年知遥攒下了满满一箱子的本子，每一本都是公子亲手给她做的。
本子翻到最后一页，知遥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
“公子，书中所写的火树银花是什么样的？”
公子带着知遥去了摘星楼，为知遥燃放了一场烟火，公子其实知道知遥的意识，知遥就如火树银花，虽易逝却是绚烂的。
“知遥，我们成亲吧。”公子想抓住些什么。
摘星楼上静默了很久，知遥拉过公子的手，缓缓在掌心写下。“公子还不曾告诉我你的名字？”
“舒清知，我叫舒清知。”回答吹散在了风里，再无回应。
“知遥可要记得啊。”

十
夫人看着跪在厅中的爱子，颇感无力：“你疯了不成，以正妻之礼安葬知遥，以后谁敢嫁你。”
“为娘知道你伤心，知遥也确实替你试药才没了性命，可她只是一奴婢……”“母亲。”舒清知用一个冷硬的称呼打断了夫人，“知遥不是奴婢，是儿此生唯一挚爱，儿只会有一妻便是知遥。”“不是商量，只是告知，望母亲原谅儿的妄为，成全儿的心意。”
僵持许久，夫人最终默认了舒清知的决定，她的孩子尚在腹中便开始受苦，惟愿他今后平安康健。
舒清知抱着知遥的牌位拜了天地，知遥成为了他的夫人，这本是他心中祈盼，如今实现，却难抑悲伤。

十一
一轮满月，舒清知穿着大红的喜服，满身寂寥，知遥的牌位就在手边。
和知遥要好的侍女看着只觉难过。
“公子，知遥……夫人，她留了封信给您。”
舒清知迷蒙的抬头，侍女将书信搁在石桌上便退了出去。
舒清知颤抖着手展看信。
【公子
见信安，知遥口不能言，父母弃之，家中艰难，无从生怨，得公子相护，教养学识，见识天地，不甚感激，知遥身无长物，唯以真心报之，然自知身卑位贱，恐误公子，不敢言表，得知以身试药，心中虽惧喜悦更甚。虽憾无力久伴，但见公子康健，心中甚是满足，欢喜难抑。望君平安长乐，霜染白发。
知遥绝笔】
舒清知折好信放到胸口，大哭起来，一遍一遍念着知遥的名字。

知遥知遥，知天地而远走天地。
舒清知为知遥取了这名字，也终因舒清知让知遥背了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