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学习苏轼的《南乡子·集句》

【词作原文】

怅望送春杯。
渐老逢春能几回，
花满楚城愁远别，
伤怀。何况清丝急管催。

吟断望乡台，
万里归心独上来。
景物登临闲始见，
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

选取前人成句合为一篇叫集句。这本是诗中之一体，始见于西晋傅咸《七经诗》。宋代自石延年、王安石到文天祥，都喜为集句诗。天祥《集杜诗》二百篇最为著名。

王安石又以集句为词，开词中集句一体。苏轼作有《南乡子·集句》三首,这是其第二首,词中所集皆唐人诗句。详审词意,当作于贬谪黄州时期。

“怅望送春杯。”起笔取杜牧《惜春》诗句，点对酒伤春现境。怅望着这杯送春之酒，撩起了比酒更浓的伤春之情。次句直抒伤春所以伤老。

“渐老逢春能几回。”取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句。杜甫此诗是漂泊成都时作。渐老，语意含悲。逢春，则一喜。能几回？又一悲。非但一悲，且将逢春之喜也一并化而为悲。一句之中一波三折，笔致淡宕而苍老。

前人谓杜诗笔老，说得极是。东坡拿来此句，妙在正好写照了自己在“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的相似心情。东坡黄州诗(国寺寻春》云“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可尽此句意蕴。

“花满楚城愁远别。”此句取自许浑《竹林寺别友人》诗。时当春天，故日花满。谪居黄州，正是楚城。远离故国，岂不深愁！满楚城，触目伤心，真是春红万点愁如海呵！取此句实在切己之至。

“伤怀”，短韵二字，分量极重括尽临老逢春远别之种痛苦。上片有此二字自铸语进一步将所唐人诗句融为己有。

“何况清丝急管催”，此句取自刘禹锡《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诗。伤心人别有怀抱，更何况酒筵上清丝急管之音乐，只能加重难以为怀之悲哀呵。

“吟断望乡台。”取自李商隐《晋昌晚归马上赠)诗。义山原诗云：“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这里虽是取其下句，其实亦有取上句。

“万里归心独上来。”此句取自许浑《冬日登越王台怀归》诗。词人归心万里，同筵的诸君，又何人会此登临之意？“独”之一字，突出了词人的一份孤独感。

“景物登临闲始见”，取自杜牧《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霅溪馆因题长句四韵》，盖有深意。原诗云：“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此闲行。”两句之中，闲字三见。东坡取其诗意,是整个地融摄,又暗注己意。

“徘徊。”此二字，也是下片唯一自铸之语，但它所关消息其大，暗示着词人此时心态由外向转而内向之一过渡。

辗转徘徊，反思内心，正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结笔取李义山《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诗句，沉痛至极,东州君门深九重在万、也穷，死灰吹不起。”正是结笔乃至全词的极好注脚。

君门不可通，故国不可还，两般相思，一样寒灰。一结哀感无穷。东坡在黄州，自有人所熟知的旷达一面(《念娇》《赤壁赋》)，可也有心若死灰的另一面。此词深刻反映了苏轼当时心态的一个侧面。

此词落墨于酒筵中间写望乡，结穴于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反思，呈现出一个从向外观照而返听收视、反观内心的心灵活动过程。由外向转而内向，是此词特色之一。这一点极可注意。

而此词则证明，苏轼的词在横放杰出风格之外，更有内敛绵邈之一体。若进一步知人论世，则当时苏轼之思想蕲向，实已从前期更多的向外用力，转变为更多的向内用力。

词中取唐人诗句无一而不切合词人当下之现境、命运、心态，既经其灵气融通，遂焕然而为一新篇章，具一新生命。
集句为词，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如自己出，是此词又一特色。

苏轼这首集句词之成功，足见其博学强识，更足见其思想之自由灵活。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说：“六朝及天水一代之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又说：“苟无灵活自由之思想，以运用贯通于其间，即千言万语，尽成堆砌之死句。”可以移评苏轼此词。

好的集句实无异创作。宋代诗词盛行用典、隐括、集句和古人韵等法式，自其低下者而观之，不过为卑不足道的技巧。但自其高明者以观之，则体现了一种以故为新、善继传统和尚友古人、认同古人的文化精神，可说是技进乎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