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
母亲在两年前嫁给了那个男人。在我的印象里,山里的日子一向是没有时间的。所以到底是不是两年前,我现在也很难想清楚。因为在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
母亲的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准确的说他们甚至没有办婚礼。在没有任何人知情的情况下,母亲将那个男人领回了家门。
见面的第一天,男人让我叫他亮叔。我没有说话,跑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喝了。我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找到他的,只是总觉得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
父亲死去的第三年,我们从城里搬回乡下老家,没过两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母亲又拉着我从乡下老家搬了出来。再过了两年,母亲就搭上了这个男人。
父亲葬礼的时候,母亲站在灵堂前大哭。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母亲看,爷爷想把女儿拉开,却没想到母亲一把哭倒在了灵前。父亲是心脏病病发走的,走的时候人正在厂里加班,包里还揣着准备给母亲带的瓜子。
她晕倒的那天晚上,我悄悄溜到她房间里看她。在月光下,母亲披头散发,一个人坐在床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怕她就这样倒下。于是我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好长一段时间。过了很久,母亲才发现站在门外的我。看见我的那一刻,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床上跑了下来,紧紧的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只剩下你一个了。
母亲是这样说的。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接连换了好几个工作。头几个月她在餐馆里洗碗,嫌弃厨房味大又跑到了前厅当服务生,做服务生两个月跟客人吵了好几次架。又被餐厅开了跑回家里,吃了半个月老本。
我记得有一天母亲叫我去买鸡蛋,说让我买十个。我拿着钱去了,却没想到人家居然不卖给我。现在哪还有按个卖鸡蛋的啊?菜市场的人这么跟我说。我回家把这事告诉了母亲,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来的力气,领着我跑到了菜市场,和菜贩子大吵了一架。最后领着十个鸡蛋回了家。
我当时很激动,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母亲也是。但是,当我们走回家,走回那个潮湿的胡同,再一次面对那个只能容纳下一张单人床的房间。我们猛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母亲把鸡蛋放回到桌子上,再也一句话也没说。
在那以后,母亲重新干起了服务员的工作,这在以前对母亲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母亲的父母都是从商的,家里剩下的几个亲戚也都是老师。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打小不要说重活了,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十八岁那年母亲没考上大学,吵着嚷着要来北京。家里没同意,她就偷了家里的钱,一个人站了两天两夜到了北京城。
母亲很少谈论娘家,就算偶尔提到了,也都会尽快转移话题。母亲第一年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娘家人派了个舅舅来北京参加婚礼。我依稀还记得他戴着眼镜,提着公文包。一个人坐在酒桌边喝茶,也不和人搭话。仿佛整场婚礼都和他没有关系。后来酒过三巡,婚礼结束。人就匆匆离开了。
在母亲的故事和舅舅的行为之间,我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丝裂痕。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注意到,母亲一直在试图隐瞒什么。
而如今我坐在这里,我试图通过捕捉回忆去找寻一些当年事件的蛛丝马迹。然而我发现,那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不仅是因为我当时尚还年幼,对待某些事物不像我如今这样警觉。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个天生的表演者,她十分明白该如何在我,在她的儿子面前,将我所希望看到的东西呈现出来。
或许并不只是我的母亲,每一个母亲都是天生的表演艺术家。也或许并不是因为她擅长表演,只是她无比的理解我这块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东西。
在父亲离去的头几年,我一直始终如一的相信着母亲。我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我会拿着她贫瘠的工资去菜市场买十个鸡蛋,会在她下班回家之前把屋子打扫干净。而她则负责替我向欺负我的人出头,在回家之后替我做好晚饭。
父亲葬礼的那一天,母亲所对我说的一切,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在很多年,我都一直相信,我和母亲之间是某种相依为命的关系。我相信母亲离不开我,正如那时的我离不开母亲。
父亲去世的第三年,母亲生了一场重病。只是一病,就花光了家里这些年积攒下的大部分积蓄。那时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而我则每天都心急如焚。母亲这些年丢了和娘家人的联系,而爷爷奶奶又远在外地。除了少数联系的几个朋友,我和母亲在北京举目无亲。有一天街坊送了我家一盆梨汤。我把梨汤装在保温杯里,冒着大雨把汤给母亲送去。那天我发着高烧,但在雨中奔跑的时候,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倘若母亲不在了,那我也不想活了。
所幸母亲的病终于慢慢好转了。母亲离开医院的那一天,我们两个人去后海划船。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常常来这里玩。后海的船分很多种,最好看的一种是白色的。我至今分不清那究竟是鸭子还是天鹅。只觉得它滑荡在湖面上的样子格外的好看。我和母亲踩着脚踏板,我把手放在水面上,看着它掀起一阵阵的涟漪。饶是今天,记忆的涟漪已经不再了,可我仍然记得,初秋的北京,那停留在我手指上的清凉,和我再也不曾见过的碧蓝色水波。
母亲大病之后没办法再继续工作。我们仅剩的存款也难以为继,只好在父亲去世的第三年带着我回到了爷爷家。
村里的生活是简单而又枯燥的,头几个月我只当是在这里安心陪着母亲养病,心想等母亲的病好我们就举家回去。但后来母亲的身体渐渐康复,我也看出了母亲没有回去的念头。于是便只好开始忍耐村里的生活。爷爷奶奶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自然不懂得怎么和濒临青春期的我相处。而在起初的新鲜感褪去以后,村里枯燥无聊的生活也越发的让我难以打起精神。我终日郁郁寡欢,憋在房间里不愿意出门。母亲见这样不是办法,便开始和家里人商议,于是,在初春的时候,我被送到了县里的一所中学读书。
县里的教育资源毕竟比不上北京,身边的同学也都是些苦读书的呆子。我一开始看他们不起,但时间久后却渐渐慌张了起来。身边的同学甚至包括老师,人人都操着一口老家话。只有我一个开口闭口普通话的人在他们当中显得十分另类。再加上我因为父亲去世,在生活中总觉得不能落人下风,于是便处处表现的十分强势。如此一来,小半年下来却是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交到。
我那时唯一一个关系尚可的朋友名字叫吴志鹏。吴志鹏和我一样是在北京长大的。因为户口问题才回的老家。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吴志鹏的这些情况,是志鹏主动来找的我。一开口就是标准的普通话,还隐隐约约带了点京腔。不过京腔这件事是我注意到的,有一次我和吴志鹏聊天的时候,问他知不知道他讲话有点北京味儿。
有什么北京味儿啊。吴志鹏对我摆了摆手
吴志鹏和我呆在一起的时候会说普通话,平常和别人相处的时候则就说老家话。我没有刻意的去学习老家的方言,但耳濡目染间也就会了。久而久之,我的普通话再没有用武之地,唯一的作用就是拿来和志鹏聊天。
志鹏经常和我聊天说他想考回北京,但每次一起逃课的时候,他总是花样最多的那一个。县城很小,骑着自行车来来回回半个多小时就可以转遍。志鹏他妈在学校旁边的超市打工,而他爸则常年留在北京,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来。吴志鹏家里有一台台式电脑,每次一逃课我们就跑到他家打穿越火线。
我们俩把作案时间摸得很清楚,志鹏了解他妈妈每天上下班的规律。我们总是提前把作业在茶几上摆好,再提前一小时结束战斗。志鹏他妈每次回来都会先摸摸电视,好像在她的意识里,孩子们在家写作业,一般都是会偷偷看电视的。
我和志鹏的关系一直很好,但我们两个人也有过一次争吵。我们唯一的一次争吵起源于吴志鹏的一封信。我现在可以很坦诚地说,那封信是写给他暗恋的女孩的。按理来说,在我们上初中的这个年纪,智能机早就已经普及,就算是在小县城也基本上人手一台。可就像所有青春期的臭屁男生一样,吴志鹏喜欢上的永远是那个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长得最乖的女孩。而这样的女生,通常没有手机。
你怎么会喜欢吴佳佳呢?我虽然从小在母亲的要求下读了很多的书,但对于人与人之间的那些东西却一直都不太开窍。所以对于喜欢这种感情,自然也很难理解。如果说我从小到大有什么在意的人的话,往往都是我身边陪伴我时间最长的玩伴。所以对于吴志鹏这种只说过一次话就展开的暗恋,我觉得很难理解。
你不懂,吴佳佳是能和我一起考回北京的女孩
我听到志鹏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于是就也没有开口再回话了。
虽然并不情愿,但我还是把那封信给吴佳佳了。令我没想到的是,三天以后,吴佳佳突然在放学以后找上了我,让我把一封回信交给吴志鹏。
那封回信鼓鼓的,隔着信封我摸出来了,放在信封里面的,是一朵花。吴志鹏收到回信以后,当着我的面打开了信封。我看着他取出一朵干花,又皱着眉头读完信封里面的纸条。过了一伙,他突然对我说,今天晚上他要一个人走。
我很好奇吴佳佳究竟跟志鹏说了什么,但在我心中,比好奇更令我在意的,却是志鹏那突然舒展开来的眉头。我总觉得自己应该问他点什么,但话跑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好的。
那一天晚上,我没有和志鹏一起走。而是一个人先回到了宿舍,写完作业以后,我像往常一样开始看小说,只看了一伙就又把书放下了,我不自觉的在想,志鹏和吴佳佳,现在在做什么呢。
第二天很早,志鹏就跑到了我的宿舍里。他兴冲冲地把书包往我床上一扔,很高兴的对我喊了一句:成了。
我从吴志鹏洋溢的脸上,感受到了他巨大的喜悦。但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好又低声说了一句:好
吴志鹏和吴佳佳好得很快。作为我们这个班级的第一对情侣,一夜之间好像到处都是他们俩的风声。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认识到两件事情。第一,班里的同学不是都像我想的那样,是只会读书的呆子。第二,我发现,在很多事情上面,我才像一个呆子。
但吴志鹏的恋情很快就出现了问题,原因很简单。在他和吴佳佳恋爱的第七天,他收到了一条来自校外的威胁。我和志鹏从小就长在大城市,对这种事情很难感到敏感,而除了我以外,他自然也就没跟其他人说。反倒是那个送信来的同学,很紧张的叮嘱了他好几遍。
吴志鹏自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如果他注意了,他也不会照旧像往常那样牵着吴佳佳的手走夜路。于是在他收到那条威胁的第三天,在他像往常一样把吴佳佳送回到楼上以后,准备一个人离开的时候,他的脑袋上挨了一酒瓶。而打他的人,则是吴佳佳的前男友。
那一酒瓶挨得不重,也没有打到关键位置,只是让他在家里呆了两天。两天以后,他就顶着绷带来上学了。一连好几天,他像动画里被欺负了的小人,一个人蹲在桌椅摆成的圈里,好几天都没有说话。
我想这件事对我和吴志鹏都是一个教训,他出事的第二天,我跑去他出事的地方。地上还散落着零乱的酒瓶碎片。那些碎片仿佛在昭告一个真相,那就是很多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
吴志鹏没有拆下绷带,酒瓶子的事情也并没有让他和吴佳佳分手。但他们两个人之间,显然出了什么问题。有很多天,他都没有和吴佳佳一起走了。
那天晚上,我和志鹏两个人骑着车回家。路上他突然转变了方向,我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理我。只是说让我陪他去一个地方。我们转道去了街尾的一个小巷,在巷子的尽头,有几个人正站在那里等着我们。
挺有种啊,带头的那个人拿着酒瓶。吴志鹏没有接话,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我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心里慌张的不行。我的身子还是一动不动的僵在那里,脑袋转得飞快。我很快搞清楚了状况,带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吴佳佳的前男友。
吴志鹏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空酒瓶,随后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又把其中一个放了回去。他拿着酒瓶子站在那,一动不动,好像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样,
如今我再回想起那天的场景,我已经记不清楚是谁先动的手了。是志鹏?又或者是吴佳佳的前男友。我只记得当张鹏的酒瓶砸他头上的时候,吴佳佳的前男友从怀里掏出了小刀。我看着他掏出那把刀,刀尖划破了吴志鹏的胳膊,于是我拿着酒瓶子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吴志鹏很大声的喊了一句,走。于是我们两个人骑上自行车开始狂奔。我的心跳得很快,就连脚下也开始加起了速度。我们两个人一路骑到了学校
深秋的夜晚很冷,吴志鹏只穿着一只鞋,他的另一只鞋在逃跑的时候被甩掉了。我盯着他的脚,心头的压力还没有停下来。耳边都是砰砰的心跳声。借着月色,吴志鹏脱下了衣服,露出了他瘦削的身体。一道血迹顺着他的胳膊蔓延下来。他跑到湖边用水冲洗,水珠混着血液,从他的胸口滑落。
时至今日我仍然忘不了当日的情景,月色在吴志鹏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镀膜,雪白的绒毛在微微的立着。我看向他的下巴,和下巴上浅浅的胡须。随后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里却光滑依旧。
我回家以后,做了好几个关于吴志鹏的梦,梦里吴志鹏在和一群野兽搏斗,野兽撕碎了吴志鹏的上衣,月光下,吴志鹏拿着斧头,战胜了所有的野兽,我看着他的胡须,和身上的绒毛,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起初的几天,我们还在担心吴佳佳的前男友会不会再找上门了,可是一连过了很多天,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我们就知道,这场仗是我们打赢了。吴志鹏和吴佳佳恢复了以往的恋人关系,他们继续像世界上所有的情侣一样,每天黏在一起。有一次,我看到他和吴佳佳一起走在操场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的砸了一下,从那以后,我开始试图远离吴志鹏。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想,什么才是远离吴志鹏最好的方法,彼时,我们正值初二升初三。当时的吴志鹏沉浸在他和吴佳佳的恋爱当中。在想明白这一点以后,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闷头学习,学习这件事情成了我的一个出口,一方面,我有了转移注意力的地方,另一方面,我也有了借口去拒绝吴志鹏打游戏的邀请,有那么几次,我甚至还语重心长的劝过吴志鹏要好好学习。
就这样,我从全班中游爬到了全班第一,在老师无数次的夸奖和他人艳羡的目光中,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升入了初三。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天,一个让我已经快要忘记的名字,又以极其密切的速度,再一次的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在我升入初三的那一天,母亲回来了。
而也正是在那一年,母亲将那个叫做亮叔的男人,领回了家门。
母亲的到来,刚好为终日疲惫的我,注上了一针安定剂。她在学校门口租了一个房子,好让我从潮湿的宿舍里搬出来,一日三餐洗衣做饭都被安排好的我,一瞬间多了许多闲暇的时光。但日子一慢下来,吴志鹏的影子就在我的脑海中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于是我便又开始奋力学习,我下定决心,要从这里考出去。
中招放榜的那一天,我早早的跑了过去,在前几名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并没有感觉到巨大的喜悦,只觉得松了口气。在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以后,我又开始找起了吴志鹏的名字来,最终,我在榜单的中间看到了他,一边是他,另一边是吴佳佳。
来往看榜的人越来越多,我不想在这里和他们碰见,于是便赶紧跑了回家。
初三结束的那个暑假,我从母亲那里拿到了心心念念的智能机,于是就每天窝在屋子里不出门。即便如此,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暑假还是意外的漫长。漫长到我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睡觉,漫长到我甚至察觉不到自己正在长高。
于是,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了我和母亲的生命里。
那一天,母亲把我叫了出来,她让我管这个男人叫亮叔,告诉我说,我们马上要跟这个男人一起到城里生活。母亲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声音还在微微的颤抖,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那一年,我生活在村里,除了手机的陪伴和早晨公鸡打鸣的声音,剩下的就只有不时传来的蝉鸣和狗叫。在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一个男人和我的母亲,突然向我许诺了一座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我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些东西,因为我很早就知道。长大以后,我只牵过一次母亲的手,粗糙的,充满了褶皱的手,和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所牵起的那双手一点都不一样。我在想,到底哪双才是属于母亲的手呢。
我回头看了看山头,有三座坟立在那里,一个属于父亲,另外两个属于爷爷和奶奶。早在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回到这个被很多人称之为故乡的地方。伴随着我一晃而过的三年,像一个不属于我的梦境,时至今日,我甚至还是不太爱说方言。
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的那一天,没有人来送行,但坐在车上,我却想起了吴志鹏。我已经很久没有找过他了,上一次见到他也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他高了,也变黑了不少。我在想,他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继续生活,他也许会和吴佳佳结婚,又或者爱上另外一个女孩。而我会永远从这个被叫做故乡的地方离开,就像我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最终我不会停留在哪里,不会停留在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