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窄门世途》中卷第十五章 2
作者:以琳
身边的彭丽娟已进入了梦乡,辗转反侧的乔路得索性披上衣服推门走出房间,她站在小院中间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她多么渴望今夜丈夫能来到她的身边,即使他已成为魔鬼。然而天边是一轮残月,几缕浮云萦绕在朦胧的月影里,透着清冷的寒意。
“寒宫挂桂,孤灯浮影,秋水望穿无思萍。”这是当年丈夫蔺文瑄写给乔路得的情诗,此刻,抬头望月的乔路得忽然想起它来,然而心境却与当年初读此诗时有了天壤之别。当年的相思虽也苦涩,可那是一种有盼望的、甜蜜的相思,然而今日的相思,却是绝望的锥心之痛,一种来自生命之重的痛、发于罪渊难赦的痛。
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乔路得跪在了地上,抬头望着天边的残月,一声声地呼求着永生上帝的名,然而上帝却不在,祂似乎遗忘了这片土地,遗忘了乔路得这个谦卑顺服的女儿,曾经那样一位满有怜悯与慈爱的上帝今天却掩耳不听她的悲号。
“上帝啊,你这好称全知的主,你难道也如这世间昏睡的人们,正闭目打盹吗?你这声称胜过了死亡的主,你为何不能拯救一个被掳的灵魂?你为何不能战胜那掳掠灵魂的恶者?可悲的天国之王啊,你为何躲在天幕的后面,任由那恶者在人间肆意妄为?你好称公义圣洁的主,难道让坏人当道好人惨遭杀害就是你的公义之举吗?他既已被杀,为何还要伤害他已死之身?难道你制服恶者的唯一法宝就是再次杀害被掳的无辜生命吗?你的全能之名岂不是妄得吗?”
乔路得望着一弯残月,心头突然涌起对自己信奉多年的这位所谓全知全能之神的怀疑。她开始怀疑这位上帝是否是真实存在的,抑或仅仅只是人们美好愿望的化身。祂既是一位全知全能且又满有怜悯与慈爱的救世主,为何又在人们陷入如此普遍而深重的苦难中时隐身而退?祂为何不能在人类的现实人生中有所干预?祂既是一位公义的宇宙主宰,为何又会如此纵容魔鬼在世间横行?难道这个世界不是祂亲手所造吗?难道生息繁衍在这片东方古国的人群不是祂照着自己的样式所造吗?一连串的疑问象滔天洪水的巨浪向她劈头盖脸打来,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在如此一个宏大的命题下,她没有能力解释过去十年里发生的一切,也无力为自己在这十年间所经历的命运突变找到根据,同样也不能为今日所面对的残酷抉择找到恰当的理由。
难道真是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的罪行,要遭受上帝杀夫夺子的惩罚吗?
“噢,掌握审判权柄的上帝,你好称是那鉴察人心的主,难道自懂事以来就投入你的怀抱,在你温柔话语中长大的我曾心存悖逆违抗过你的旨意吗?难道你在我少年之时接走母亲我曾发过怨言吗?难道你夺我幼子我曾对你恶语相向吗?难道你借恶者之手杀我丈夫我曾诅咒过你吗?呜……残酷的上帝,我自幼认你作我的救主,可是一生不但没有享受到你的恩惠,相反却经历了人生各个阶段的大不幸,难道这就是你应允我的得救生命吗?”
夜,一片静谧,梦乡中的小镇上空流淌着乔路得的哽咽之声。十年来,她从来不敢这样在浩瀚的星空下放出悲声,每一次灾难降临,她只能跪在自家的炕头上,默默地向无处不在的天父上帝诉说悲情。如今,那样压抑的空气疏散了,她不再害怕有人听到她的哭声,不再害怕被人游街批斗,但是,她却找不到了上帝聆听自己哭诉的感觉,她心中那个上帝的权威开始动摇,她开始为这种动摇而恐惧,这是她不敢想象的悖逆,然而此刻,她正走向这条悖逆的不归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坠落,向着一个漆黑阴森的深渊坠落,坠落……她浑身颤抖着跪伏在苍白的月影下,恐惧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她无所依傍的虚弱的灵魂。
就在她越来越恐惧,越来越绝望的时候,一双柔软的膀臂拥住了她剧烈抽搐着的肩膀。她的心猛然一惊,那种坠落的绝望便被一种强烈的喜悦所阻止。是文瑄吗?是自己那可怜的丈夫吗?乔路得惊疑地回过头去,那是一张挂满泪水的清秀面庞。
此刻,被乔路得的悲泣惊醒的彭丽娟紧紧地搂住面前这位被绝望和恐惧包裹着的同道长辈,她的哭诉和置疑让她心碎,她看到了这条爱的道路是如此艰难,我们这有限人类的爱难道永远无法超越自我的局限,使我们爱那看不见但却活在我们生命里的永生之神胜过爱这世上的亲人吗?我们的心智是如此的软弱,以致魔鬼的伎俩在我们身上如此轻易地得逞,以致使一个自幼就在主的怀抱里成长的坚定信徒动摇了她的信仰根基。
“丽娟,丽娟,我到底犯了什么大罪,上帝要如此惩罚我?蔺怡她爸爸在文革初期就被关进牛棚,在里面受尽了折磨,在他承受了丧子之痛的巨大打击时,那些丧心病狂的暴徒又对他大打出手,竟然把一个正在承受人生最大痛苦的无辜的人活活打死……好不容易盼来了冤屈昭雪的一天,可为什么上帝还是不愿放过我们,还要让我亲手去钉死他?上帝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地对待我们?难道祂没有说过不经祂的应允我们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下来吗?祂为什么不再管我了?祂真的抛弃了我吗?呜……”
乔路得的悲泣在小院里回荡,彭丽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只能紧紧地搂着乔路得抽搐的肩头,让她把心中的委屈尽情地宣泄出来,直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小,彭丽娟便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问到:
“阿姨,你爱耶稣吗?”
乔路得吃惊地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地说:
“当然,我当然爱祂,祂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力量源泉。怎么,你怀疑吗?”
“不,我一点也不怀疑。我是说,你更爱耶稣,还是更爱蔺叔叔?”
“这……有矛盾吗?”
“我想,他们并不矛盾。假如我们连看得见的亲人都不爱,还能爱那位看不见的主耶稣吗?我在想,我们有时候只知道我们非常爱自己的亲人,却不知道,主耶稣其实比我们更爱他们,这种爱比我们给予亲人的爱更为深沉、更加博大,有时候甚至是一种痛心的爱……也许此刻,主耶稣的心里比我们更痛!”
乔路得愣愣地看着彭丽娟抬头望月的眼睛,她也顺着那视线望向天边的那一轮残月。几缕浮云正穿过月影,使原本就朦朦胧胧的月色更显出几许幽幽的伤情,今夜的月把忧伤的光洒向了人间,它看上去真的很忧伤。
乔路得止住了悲声,呆呆地凝望着这一弯残月和它扑朔忧郁的光影,看着看着,仿佛那真是主耶稣忧伤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眼泪便又夺眶而出,因为她从那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心情一样的忧伤与无奈,那是生命的忧伤,是死亡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