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科尔和简
“我不知道这决定是否正确……但我确实想离开一阵子。”
橙花、牛乳、黄油与淋浴房里冲出的洗发香波的味道在这屋子里横冲直撞,搅成一团,在妮科尔温暖濡湿的脚后跟降落。她握着一只旧手机——扬声器里溢出几个裹着电流噪音的单词——心不在焉地给予回应。阳光从她裸露的肩头淌下,点燃了这具苍白的躯壳。
她从唯一一道明亮的缝隙往外瞧,简不在那儿,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或许是她们家的车库,或者厨房,总之不在阳台上。妮科尔将手机放在床尾,从手袋里摸出一管口红:她没兴趣知道那是什么颜色的,红色,紫色,蓝色,哪怕是黑色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涂上。在所有人都显得憔悴而忧郁(用悲伤可能更准确些)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女士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妮科尔追求明媚、快乐、闪亮、出众,哪怕是在亲兄弟的葬礼上,她都得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去庆祝他的死亡的。——天哪,他被上帝召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奇迹?最关键的一点是,你我都有份,我们万能的造物主在这事上不会有半英寸的偏私。
“你会来的,对吧?”简的声音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又响起来了,带着那么点儿富有个人特色的颤抖,她在担忧结果时总是这样说话…最后留下的是她的呼吸。多么柔软且极具弹性的一个午后啊,她让周围单薄的盈满灰尘的阳光都变得厚重粘稠而甜蜜了,直教妮科尔想要立即向后倒去。妮科尔正是如此渴望的,可她仍将手撑在腰上,同时竭力弥补那块越界的红色。她意欲用大拇指粗糙地抹掉不完美,却涂出一团灼伤,到头来显得更糟了。甚至和那天一样糟。
妮科尔把口红扔进字纸篓。抛去那条浴巾,她看起来就像某个试镜失败又在回家途中恰逢暴雨的失败演员。是的,她没法再站着了。一种硕大无朋的喜悦盘踞在她心头,她那生得格外美丽的绿眼睛甚至也不太眨得动了,她的心不想跳了,血液仿佛一边凝涸一边湃在了神经末梢。她让身子矮下来,弯曲的脊柱抵着床沿,形态野蛮的、湿漉漉的头发径直坠在薄毯上。“是的,当然,我肯定要来。你还记得我拿到长跑冠军的那次比赛吗?我竟在领奖前摔伤了,以至于没法欣赏啦啦队那些小婊子的惊讶与嫉妒——太遗憾了!我绝不会缺席的,今天……这次逊多了,我面对的是一个死人!他们要是把棺材打开,会不会看见他气得扭曲的脸?——可是那样他就活了!哈哈哈——”妮科尔肆无忌惮地让句子从喉咙里钻出来、爬出来、涌出来,她不知道简现在是否回到了阳台,如果是,她就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窗帘拉开,夸张地朝那女孩挥舞手臂,好像她握着的不是手机而是半瓶伏特加。
天啊,她有点筋疲力竭了。妮科尔·西摩为她亲兄弟的死狂欢了一整夜,又在浴缸里泡了将近四个小时:她的心脏始终在狂跳,以至于她觉得自己马上也要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还要谈论这场死亡至少七十五年才不算吃亏。全是因为他死了,她才有机会尽情嘲弄讽刺,否则当她死后、当活人路过她的坟茔时就会听到一声发酵了几十年的叹息。好了,这下妮科尔不必叹息了,子孙后代将津津乐道她的乐观开朗,他们会说这位祖先烦闷了十五年,突然在某一天夜里悟到如何快乐。
这天夜里,挂钟的指针恰巧停在二十三点五十八分,一股冷得像是从地狱吹来的风逼停了留声机、音响、淋浴喷头、电视画面以及卢卡斯的呼吸。卢卡斯·西摩倒在他的小妹妹身上,勃起的生殖器上一秒还贴着她平坦的腹部。简·摩根正是在这时推门而入,那风十有八九就是她带来的。简·摩根将卢卡斯遣去了上帝那儿,她不愧是妮科尔朋友中最宽容、善良的那一个。她甚至愿意帮助妮科尔将半死不活的卢卡斯从阳台上扔下去——当然是头朝下的。
妮科尔会怎么做?她开心得要命,开心得仿佛抓起床单一角就能飞走了。那坚硬的铁栏杆在她手心融化成一滩液体。她的皮肤烫得有些吓人。而简就像任何一位情人兼共犯那样牵着妮科尔的左手,她们的掌心相互贴合,噢,就像舞台上的埃斯梅拉达那样——“我的命运写在我的掌纹间”。妮科尔和简已然成了两条在入海口融为一体的河流。她们共同欣赏那尸体的死状,揣摩血液会以怎样的形态停止流动,卢卡斯的眼睛是否、何时闭上?妮科尔被他吻过半边的嘴唇可怜而喜悦地颤抖着,简为她的朋友补上了剩下半个——或许更多,总之她们相互亲吻。
电流声仍在继续。
“我不得不走。”妮科尔说。卢卡斯的亡灵会惊扰她的美梦,她不想每天晚上都要重复把一个男人——她的亲兄弟从阳台上扔下去。但这不妨碍她穿上为毕业舞会准备的裙子,将闪亮的紫灰色眼影涂满整个眼窝,再对卢卡斯的一切——他的面孔,他的气味,他的暴力,他的生殖器,他的坟茔——竖起中指。柔软的午后消弭了,简的声音又在这屋子里四处漫漶。她听起来一点也不疲惫,但仿佛经历了无数昼夜更迭与四季嬗变。
“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我知道,我们杀了他。我还知道——你也知道——卢卡斯·西摩,他妈的——想强奸我。”
“是,我知道。我爱你,妮科尔。”
“我也爱你,简。”
妮科尔·西摩很清楚,当她十年前站在阳台上向简招手的时候,她就成了她的救赎。简总有一天会来救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