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核桃(散文随笔)(真实的游记,虚构的传奇!)
山核桃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秦观《踏莎行》
秦岭插入河南的那段叫伏牛山。伏牛山八百里,山奇,水奇,树奇,人亦奇,发生在人身上的故事更奇。伏牛山腹地有一处叫龙潭沟的地方,据说此沟因有七十二潭连绵于山亘间不断而得名。沟中流水不大,时而作溪水涓涓细流状;不小,时而作瀑布阵阵飞溅状。水经之处,皆水清石净,可见潭底游鱼龙虾,兼有横行将军螃蟹急急如奉令状匆行于光石流水中。两岸尽是齐楞楞的白石崖,有青藤灌木等物倒挂而下或倚壁斜身而生。本来是一面完整的石壁,突然会裂出一条缝来,向左或者向右延展成一条深不可测的山沟,里面藤萝蔽日,灌木葱茏,山雾缭绕,寒气逼人。我总疑心这是山的暗道机关,随时会砰然合起来。
流水潺潺中,不知过了多少山口,每次总觉胆战心惊,过后犹显心寒。友人与我虽早已气喘吁吁,但无一人言累。我困于大自然的新奇和魅力,故不言累;友人因做向导伴我而行,不可言累。我二人心照不宣,奋力溯水追源,直上七十二潭源头。时近中午,已有二十余潭抛于我们身后潺潺的流水声中。忽然听得前面水声隆隆回荡,却苦于水依弯就曲而不得见其真实面目。绕过障目的山峰,终于峰回路转,寻见细瀑飞溅,蒙蒙若丝雨垂挂眼帘。走近瀑前,飞珠溅在脸上,如沐春雨洗礼。
友人与我开玩笑道:“大作家,别痴迷了。吃点食儿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我仰首观望面前的飞瀑,发现在它两侧分别有一条小径在树丛的掩映下沿石缝蜿蜒前行。我属于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得陇望蜀的人,总以为前面的景色自然会更迷人。所以,见了此处飞溅的细瀑,便急于向上漫溯,也不顾自己的辘辘饥肠,与友人打赌看谁先绕过细瀑,左右二径各自择一。
友人笑道:“作家老兄,你看这边山崖上有棵山核桃,如果你走错了路,就回这儿来。我到上面见不着你,也回这儿。”
我以为友人这套很多余,但仍禁不住止步回首看了一眼崖上的山核桃。那树沐浴着午时的阳光,仿佛一个眼睛盛满忧伤的人,心底怀着最后的希冀,等待着始终没有出现的另一个人。我站在山谷底端的小溪旁与它遥遥相望。
“记住,见不着我还回这儿。”友人的叮咛声在树丛的掩映里层层回荡,面前飞流直下的细瀑也似乎为之震颤,忽而又溅起阵阵乱雨般的飞珠。
走进石缝间的小路,那个轰轰的世界也就留在了身后,潺潺的小溪也无言了,似乎已离我远去。四周静谧得只剩下簌簌的落叶声,让人感到听觉功能的存在确是毫无必要的。但是,这是一种特殊的美,奇异的美,难以言说的美。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丛丛藤萝灌木,或匍匐,或高扬。它们没有喧嚣,更不吵闹,只是一片宁静,一片安详,铺天盖地,遮日避空。
我边高呼边攀行,以求友人回应。此时,我已彻底远离了令我痴醉神秘的七十二潭连不断的龙潭沟,但仍执迷不悟,未将临别时友人的叮咛放在心上。这儿简直就是山核桃的海洋,一株株折眉弯腰,层峦叠嶂,俯身仰手皆可采撷得到诱人的果实。这俯仰皆是的山核桃惹得我的空腹饥肠辘辘直叫,但我丝毫未对他们产生兴趣。山核桃比不得山桃,山桃既可饱我眼福又可饱我肠胃,而山核桃在此却只能单一地让我落个眼羡心谗。
林间回应我的只有自己的声声回音。我抚着空空的随身背包,颓然对空长啸,声若狼吼虎啸,打破了山林中的层层静寂和安然,层层回音似阵阵微波,轻轻荡漾,涟漪起伏。我突然一惊,一枚山果砸在我的额角,又向前滚出老远。我一手抚着阵阵作痛的额,轻步走上前去,将它捡起,我发现那竟是一枚山核桃。
吃惊之余,我望见身后的一株山核桃树上洋溢着一张灿烂得意的笑脸。我举着手中的山核桃冲她作了个苦脸,她终于耐不住地格格发笑起来。好像她刚才的射击是出于友善的问候,也好像只有这样才是她热情好客的最佳表现。“叭,叭”,又是两下准确无误的射击,分别打在我的左右臂上。她格格地笑着,竟如猴子似的哧哧溜溜滑下树来,双手叉腰站在我面前。
我这才发现她只有十一二岁光景,黑黑瘦瘦,显现着山村小姑娘特有的美和健康。两根小辫在她脑后轻轻摇晃,好似两根新嫩的细柳在随风轻舞。她翘着薄薄的唇,强充大人气道:“你是何人?胆敢私闯禁地!”
我本想与她逗乐道:“我乃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啊!”可是手指突然触到包中随身带的书,又改作书生酸相,轻声道:“我是写文章的。这是鄙人拙作。”
她一见我手中的书,双眼放光,一把夺过,轻轻翻开,读了数页,又怀疑似的问道:“这……全是你写的吗?”
“区区拙作,何足挂齿。”我故做谦虚。
她翻了几页后,又递给了我,双眼已没了兴奋的光彩,好像她的双眸里充满了忧郁的心事。她咕哝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她没再理我,转身收拾地上的核桃去了。待她捡完地上的核桃,我将手中的三枚也要还她。她执意不要,说那三枚权做送我,她如果喜欢还可以自己摘。
我说自己迷路与友人走失了。她立刻又高兴了,丢下刚背在肩上的袋子,兴奋的说这一带她最熟悉。并宽慰我说,别担心,不久就会找到友人的。
我让她带路,她说时间太久了,爷爷肯定又在等自己了。她让我和她一起去见爷爷,然后再带我寻路。还告诉我说,爷爷和她一样,也是极热情好客的。我欣然应下了。
她深望了一眼我手中的书,然后转身背起袋子,小麻雀似的蹦开了。我看的出她很喜欢我手中这本书的。我要帮她拿袋子,她坚决不肯,并且用极快的速度超出我一大节儿。她见我落远了,便放慢速度等我一下,待我快追上时,又加速把我抛在了后面。
我在她背后紧跟慢赶,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用文人的职业习惯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扭头说道:“山核桃。”我猜测她在骗我,故意失声叫说:“好奇怪的名字!”一路上,她也没再答话,我也没再问她。
我正望她背影赶路,忽听她大喊:“爷爷,我回来了。看,我还给您拾回来一位客人。”我哑然失笑。我竟然是她拾回来的客人!
须臾,果见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从山顶平地的一座石屋里走出。老人朗声笑道:“山桃,客人在哪里?快给爷爷带来。”
她丢下背上的袋子,叫道:“爷爷。他可不是一般的客人。他是一位大作家!”
老人双手接过我手中的空背包,笑着说:“一看就知道是有文化的人。快,进屋去。”又对着一旁的“山核桃”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倒茶端水。”看看蹦出门外的“山核桃”,老人又喃喃道:“这闺女!”
老人安排我洗罢,走了出去。“山核桃”给我弄了一堆晒好的山核桃,并教我如何把核桃砸得既容易吃又囫囵,然后也随着爷爷出去了。我耐着性子砸了好几个,总也砸不好,干脆不再谗嘴。
走出屋子,正听见“山核桃”与爷爷的对话。“山核桃”一边帮爷爷烧火,一边说:“爷爷,我想要他那本书。”
“不行!”爷爷干脆利落,一声刹死。
“我用山果换!”
“不行!”
“我掏钱买!”
“也不行!”
“那我干脆把他赶走算了!”“山核桃”赌气似的摔打着什么东西。
“你敢!”爷爷也大动肝火。
我回屋掏出那本书,悄悄埋在一堆山核桃里。
吃饭时,“山核桃”嘟着嘴不吭声,满脸的不悦。爷爷佯装不觉,一个劲儿劝我吃菜。菜虽不十分丰盛,但搭配颇为得当。花生米、山蘑菇、山间龙虾、红螃蟹各一碟。我摸不透她的脾气,更不敢开罪于她,只得默默的吃饭,由她赌气。
乘爷爷收拾碗筷离开的暇隙,“山核桃”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待会儿,我让你拿什么,你千万不要推辞。你那本书我收下了。不然,以后爷爷会怪我的。”
我轻轻笑着答应了她。
与老人辞别时,她果然将我的背包装的鼓囔囔的,因与她有言在先,我不便推辞。我知道这些东西对“山核桃”和她爷爷来说代表着什么。于是我满腹沉重地随她走下山去。她很轻松很快乐的嬉跑着,她跑得那么轻柔,那么从容,那么飘逸,那么灿烂。
看她开心的样子,我也很高兴,便问她:“你是山核桃呢?还是山桃?”
她快活的说:“爷爷叫我山桃,我叫自己山核桃”。
“为什么?你不喜欢山桃吗?”
“两样都喜欢。山桃很好吃,我特喜欢吃。可它太容易坏,不能卖钱。”看她陶醉的神情,我的心很沉重。“山核桃晒干后不会坏,我可以拿它卖钱,然后就可以买我喜欢的书了。”
她很轻松地找到了我所说的那个地方。对面的山核桃正与我们遥遥相望,细瀑轰轰的声响又在耳畔回荡。我回到了那个如沐春雨的地方。她浅浅笑道:“我的使命完成了,也该搬师回朝了。喏,你的同伴在那边正等你呢。”
我抬头一望,友人果然躺在细瀑旁等我。我怪叫着向他跑去。他直着身子,呆望了我片刻,一拳砸在我的胸脯上,问道:“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了!”我告诉他自己的神奇经历,他竟不相信,我高声呼唤山核桃,竟没人应我。我俩奔上前去,只有我的背包还鼓囔囔地躺在地上。
友人将手拢在嘴上,对着山谷大喊:“山核桃,谢谢你,帮我找回了作家兄弟。山核桃,谢谢你!”
一时间,激动与感激竟如一滴小小的密泪,泛上我的心头,一半甜,一半咸,但哪一半甜,哪一半咸,我却怎么也分不开了。
2002年8月10日午夜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