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一
那时候世界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的种群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海岛上。
我们吃岛上的果子为生,不自己种植,也不出海,我们从不知道小岛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的生活无忧无虑。但是每隔十几年,岛上就会经历一个大旱,所有的树叶都枯了,再也长不出果子。
“出海吧!”
每当干旱来临,部落里就会有年轻人提议出海。
“我们从不知道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我们永远只能吃树上的果子,谁知道外面会有什么好吃的呢?”年轻的男人们说。
“可是树上的果子很好吃呀!”女人们说。
“我们早就吃腻了!况且想试试其他事物也没有错。现在是干旱时期,原本一个人能吃三个果子,现在只能吃一个了,我们可不想饿肚子。”男人们说。
“会过去,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时期,干旱总是不久就会过去。到时候树上的果子又会源源不断地长出来。”女人们说。
“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个信号吗?提醒我们出岛去见见世面的信号,难道你们想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小岛上吗?”男人们说。
“可是岛上有我们爱你们呀!”女人们说。
男人们无话可说了,毕竟谁能拒绝爱呢?
可是总有几个对女人的爱不屑一顾的男人,他们趁着干旱的时候出海了。他们向部落的人们承诺,他们会去遍岛外的好地方,为大家带回来好玩的东西。说完他们就坐着竹筏出海了。
可是出去了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过。他们就像被大海吞噬了一样,永远消失了,只留在岛上人们的记忆了。
“岛外有可怕的海底怪物,它们躲在平静的海面下,等人们出海的时候,它们就会张开巨大的嘴巴,把海水和船上的人一起吞进去。”后来岛上的女人们总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能有出海的念头。
在母亲怀上我的那一年,岛上又遭遇了大旱。这样的情况总是周而复始地出现,又有一些男人骚动了起来,嚷嚷着要出海。
那时候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后来听母亲说,父亲也有了出海的想法。
“出海的人,没一个能回来的。你要抛弃我们吗?”母亲摸着肚子对父亲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回来的。”父亲说。
“要是你出事了,被海怪吃了,我们可怎么办?”母亲几乎要哭了。
“你看,现在干旱,树上的果子少了很多。你又怀孕了,需要营养,现在你都吃不饱,我怎么能安心在这里待下去?”父亲说。
“借口!你早就想出去了。我知道,你不想待在这里。现在你终于找到了借口,是不是?”母亲哭了。
“你说什么呢,我不去就是了。”
又有一批男人出发了,大家都来到岸上为他们送别。他们的女人都伤心地哭泣,因为她们知道自己的男人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父亲和大着肚子的母亲站在一起,目送那几个男人乘船离去,母亲说,那时候父亲的眼神里都是羡慕。
但是父亲还是没有在岛上留太久。那之后,他常常站在岸边,呆呆地望着海平线,一看就是一天。后来母亲终于受不了了。
她对父亲说:“我知道,你一辈子都会怪我,怪我把你拴在这座岛上。之后你会把你人生中的所有不如意都怪到我身上。我才不要当这个坏人。你想走就走,不必为了我留在这里。”
那次谈话之后,父亲就做起了竹筏。
他把岛上的竹子砍掉,编织坚韧的草绳,准备食物和淡水。听母亲说,那段时间是父亲最快乐的日子,他从早忙到晚,却笑得很开心。
“还差点被竹子划到了眼睛,”母亲说,“你父亲的眼睛是最好看的,是蓝色的眼睛,我当初就是因为眼睛爱上他的。幸好差了一毫米,竹子从眼睛上方划过,只割伤了眼睑。可是有时候我在想,要是那时候真的把眼睛割瞎了,你父亲会不会就放弃出海了,永远留在这里。可是那么好看的蓝色眼睛,不舍得呀。”
听到母亲的纠结心理,我真是感到又好笑,又悲哀。
父亲的竹筏造好了,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可是父亲早已经等不及了,按照他的说法,他一定会回来的,会给我带回来很多好吃的东西,为了让我早点享受到这些东西,他决定立刻出发,早去早回。
母亲也没有阻拦,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很信任父亲,相信他真的会回来。还是已经狠下心放弃父亲了。总之,她容忍了父亲的所有任性。
父亲如期出发了,和岛上所有出海的男人一样,他再也没有回来。
二
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我对父亲的全部印象就是就是那双蓝色的眼睛。我遗传了父亲蓝色眼睛的基因。当母亲第一次抱着我,看到我有着和父亲一样的眼睛的时候,她哭了。她认为父亲通过某种方式留在了她的身边。
生活不停地轮回。在我十八岁那年,干旱再次来临了。
母亲当初没有阻拦父亲,现在也没有阻拦我。
我说不清海的另一边吸引我的是什么。是对未知的好奇,对更多物质的需求,或者只是想去寻找父亲的线索,想去看看那时候吸引父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做了一个和父亲一样的竹筏。出发那天,母亲看着我的眼睛,她没有落泪,我反而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坚定。我想她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父亲。
我乘着竹筏出发了,小岛在我身后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四周全是海水,望不到头的海平线。竹筏上的食物和水也快没了,我能在食物吃完前找到下一个陆地吗?
希望破灭了,尽管很节省,我还是吃完了食物,而陆地还是没有出现,只有海水,海水。我开始怀疑自己出海的决定,我什么都没有找到,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只看到无穷的绝望的海水将我包围。那时候父亲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象吗?也是和我一样绝望吗?还是他看到了更为宏伟的东西?
我开始挨饿了。我整天整天地躺在竹筏上,看太阳升起落下,看月亮出现又消失。中午的时候,我的皮肤被太阳晒得火辣辣地,皮肤好像快要融化了。到了午夜,我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感觉骨头快要冻裂开了。
我意识开始模糊,我记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我感到竹筏渐渐松动,绑着竹子的草绳被海水解开了。我唯一的地方正在瓦解,我知道我应该立刻爬起来,把竹筏修好,我知道我应该那么做,但我就是动不了。也许我在做梦,我不在大海上,也许我还在小岛上,一切都只是梦。
竹筏彻底裂开了,我感到海水正在侵蚀我的皮肤,我慢慢沉下去。海水涌进我的鼻子,让我不能呼吸,可是我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是我好像又从海底浮上来了,有什么东西托住我的背,把我从海底托起到海面上,我又呼吸到了空气,这口空气让我的意识恢复了。我睁开眼睛,太阳正对着我的脸。我默默身下的地方,硬硬的,但不是竹筏。我爬起来,终于看清楚了,我在一条巨大的鲸鱼的背上,它正载着我在海上前进。
“谢谢你。”我对鲸鱼说。
它好像没有听见,我爬到它的头部,觉得这样说话它可能能听见。这时候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和我一样的眼睛,是蓝色的眼睛。眼睛上面有一道划痕。
那一瞬间,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切。它所经历的事情都透过眼睛告诉了我。
当年我的父亲和我一样,被困在了这片大海里。他的食物同样吃光了,也没有找到其他的大陆。他知道他唯一的生路就是竹筏下的大海,他只有到那里去才能活下来。在几乎绝望中,他的双手进化成鳍状肢,他的听觉进化成能够在水下定位声音,他的双腿完全退化,而他的身体慢慢变大。他的离开竹筏,向海底游去,他变成了一头鲸。
现在,我坐在父亲的背上,海风从我的身体吹过,我抚摸着父亲的背,他也声音表示回应。然后他停下来,他开口说话了,他说的是人类的语言,但他的声音像鲸鱼般宏大,响亮。
他说:“前面有两个方向,左边是去往一块大陆,上面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右边是家,是我们长大的海岛,你想去哪里?”
我已经出来很久了,我想回家了。于是我说:“我要回家。”
父亲载着我往海岛的方向游去,我不知怎么就睡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游到海岛面前了。而母亲站在海岸边望着我们。我和父亲用蓝色的眼睛望着海岛和母亲,我想母亲也一定认出了父亲,那是她忘不了的蓝色眼睛。
我从父亲的背上爬下,游向海岛。我上岸后,母亲紧紧地抱着我。我透过母亲飞扬的发丝,看到父亲的泪流进了海里,和海水融为一体。然后他转身游向了大海深处,慢慢消失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离开过海岛。